38

  左贤王没想到阿娜林居然这么快就发现莫托动的手脚,一时间又是愤怒又是恐惧。

  ‘我们并非……’他妄图解释,阿娜林却再也不想听这些虚伪的借口,扬声喊道:“采桑!”

  “娘娘。”采桑一直守在门口,听见阿娜林唤她,赶忙进来。

  “走,回宫。”阿娜林看也不看左贤王,只道,“母亲早已不在人世,这家我也不用再回。父亲请歇着吧,女儿这便走了。”

  她走的干脆,左贤王默默在厅里坐了一会儿,而后拿起阿娜林方才用的杯盏,狠狠朝门边砸去。

  “王爷!”

  下人们听见动静,连忙赶过来,就见左贤王满脸阴沉的看向阿娜林离去的方向。

  “娘娘。”阿娜林回宫的一路面色冷淡,采桑宽慰道,“您且放宽心,六殿下已经找了医者为殿下治病,也许过几天就好了。”

  听到采桑提起孩子,阿娜林的神色和缓了许多。

  不敢经别人手,她出去这半天,孩子由采珠照料看顾,阿娜林回宫时,孩子正在与采珠玩耍。

  孩子圆滚滚的,坐在床上和采珠学说话,一见着阿娜林,眼睛立刻就亮了,糯声糯气的喊:“娘,娘娘!”

  “是娘亲,不是娘娘。”阿娜林笑着走过去将他抱在怀里,又问了采珠一些情况。

  “哥哥!”孩子一听几位大人在说话,自己便也要掺和进去,却又不会说太多话,只能瞎喊。

  “玩!”他的小胖爪子抓着阿娜林的衣服,“娘娘,玩!”

  “殿下是想让人陪他玩呢。”采桑笑道,“上回六殿下教他喊了几句哥哥,陛下居然就学会了,没事儿就喊几句。”

  阿娜林淡淡道:“陛下与他兄长多亲近些是好事。”

  她现在为了打消呼延烈的顾虑和疑心,争取他的信任,已经彻底与莫托翻脸。如今她与孩子皆命悬于空,只能将希望压在呼延烈守信上。

  若是孩子于呼延烈亲近些,至少多少也会影响他的态度。

  如今第一步已结束,第二步便要立刻跟上了。

  阿娜林看着天真懵懂的孩童,眼神坚定。

  永安二十九年,初冬,十月十二日,太后以殿下年幼,于国事无益为由,将王位让给六皇子呼延烈。

  十五,呼延烈登位,尊阿娜林为圣慧皇太后,其子为并肩王,朝野大惊。

  十六日,传旨召莫托回都,莫托拒旨杀使,领兵剑指王都,两股势力在明面上正式开始交锋。

  这年,阿娜林不过十八岁。

  西北王庭风云变幻,四周各方势力自然也是目光紧盯,伺机搅动浑水借此获利。

  草原与大梁正式停火,阿古达木派出的使臣已经出发,而胡樾与花樊也终于又回到了望春。

  花樊在看京城寄来的消息,胡樾也凑过去,一目十行的扫完,感叹道,“这位年纪轻轻的,竟已是太后了!”

  “这位太后行事果决大胆,倒是出乎我的预料了。”花樊放下手中信件,“左贤王那样的人,竟也能养出这样的女儿。”

  “她与呼延烈一条心,她父兄估计要气的吐血。”胡樾坐到软靠上,哎哟一声伸了个懒腰,“西北自己乱翻了天,三姐夫那头终于能喘口气了。”

  胡樾坐的没个正形儿,花樊看着他道:“这么拧着,小心一会儿腰酸。”

  “天一变冷就开始犯懒。”胡樾没精打采的趴到花樊面前的桌边,“望春这里也太冷了,雪下的这样厚,简直不让人活。”

  他一向容易惫懒,若是无事便犯困,怕冷倒是其次。

  一说到冷,胡樾想起一事,突然坐起身来抓住花樊的手,瞪着他:“手怎么这么凉?”

  “无妨,习惯了。”花樊说着想抽回手,“我手凉,你放手。”

  “别动。”胡樾抓着他的手不放,“别动,我给你捂捂。”

  胡樾的手心十分温暖,热度从相接处的手指开始传递,逐渐将花樊的手沾上温度。

  花樊看着眼前一边帮他捂手一边打盹的胡樾,突然开口:“大梁外患已定。”

  “是啊。”胡樾眯着眼睛道,“总算能回去了。”

  花樊看着他,轻轻笑道:“我上次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胡樾瞌睡一下全都没了:“你说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我当然记得。”

  “要从哪里说起呢……”花樊似是回忆了一番,而后道,“就从我八岁那年说起吧。”

  他表情很淡,似乎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我父亲出身慰灵宫。慰灵宫人天生善占卜,甚至有些人会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未卜先知,听起来如此诱人,我却宁愿自己没有。”花樊看向两人交握的手,“一年时间,每晚都陷入相似的梦里,这种感觉着实不好受。”

  胡樾问:“是什么样的梦?”

  “战争。厮杀惨烈,血肉横飞。”花樊闭上眼,复又睁开,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在那时便知晓,大梁终有一日会大乱。”

  让一个九岁的孩童每晚去面对这样的梦境,是一件多残忍的事?

  胡樾几乎不敢去想。

  “我被折磨了几乎一年,却突然有了转变。”花樊抬眼看着胡樾,“我梦见了你。”

  胡樾微微睁大眼睛。

  花樊如同叹息一般道:“那是最后一个梦了。你的出现伴随着我梦魇的结束。”

  胡樾手指微颤,动了动唇。

  他差点就脱口而出,告诉花樊,那不是他。花樊在梦里看见了胡樾,可那个胡樾不是他。

  “我当时好不容易才得以解脱,甚至把你视作上天派来解救我的神明。”花樊对着胡樾勾起唇角,“谁知没过多久,胡相迁府,我便真的遇到了胡家小少爷。”

  胡樾心里蓦的有些酸,又不能表现出来,只道:“当时才几岁,你怎能确定梦见的一定是我?”

  花樊将胡樾的手包进自己掌中:“梦中的你一袭白衣,模样神态于现在别无二致。”

  胡樾却不依不饶起来,又道:“那你当时又如何知晓?”

  花樊看着他这副炸了毛的模样,突然笑了:“我自然是知道的。”

  “为何?”

  花樊道,“阿樾,我在梦里喊了你的名字。”

  胡樾一脸不相信的看着他,就听花樊突然道:“你在吃醋?”

  “我吃什么醋?!”胡樾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一般,“我有什么醋好吃的?!”

  “我唯一见他的那一面,三句话都没说上就一起掉水里了。”花樊看着对面的人说,“你不用吃他的醋。我认识的胡樾只有你一个。”

  胡樾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脸色瞬间苍白起来:“你,你说什么?”

  一吻

  胡樾震惊的看着花樊:“你知道。”

  他的手有些颤抖,花樊拍了几下以作安抚,道:“是,我知道。”

  “你……”胡樾被这巨大的打击冲的脑子嗡嗡作响,脑仁都在痛,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抖着嘴唇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原来那个胡樾的?”

  花樊笑了笑,轻轻开口:“一开始。”

  “一开始?!”胡樾差点跳起来,却被花樊抓着手,喘了几口粗气才道,“这么多年,你……你竟然在我面前瞒的这样紧?!”

  “小樾。”花樊想要开口,就听胡樾又问道,“除了你,还有人知道吗?”

  花樊这下顿了顿才回答:“你身边的这些人,都……”

  胡樾:“……”

  他瞪着双眼,愣愣的眨了几下,而后低下头,唔了声,“我家,你家,宫里的那些——对,还有归云山。”

  “宫里的不知道,”花樊轻声道,“归云山也只有蓝掌门知道这件事。”

  他难得的有些犹豫,似乎是思索了一下措辞才继续道:“从胡樾出生时,我父亲就推出他命中有劫,注定活不过十岁。你父母虽痛心却也无能为力。直到我梦见你。”

  “我的梦是预知将来,可胡樾若是早逝,我又怎会梦见多年后的你?”

  “这其中必是有文章。我并未细说,只道这一劫数或许有机会化解,我父亲与胡相遍寻典籍,却还是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用。”

  “后来我与胡樾同时出事。我是龙子,皇家视我为眼中钉,我便索性借着这事装疯卖傻求清净;而胡樾落水后连发了好几日高烧,怎样用药都不见好。传言归云山上有一聚灵阵可固生魂,胡相与蓝掌门有些交情,便将胡樾送了过去。胡樾在路上没能熬住,原以为此事已经无解,谁知后来居然又醒了过来。”

  胡樾喃喃道:“那时已经是我了。”

  “我父托慰灵宫宫主为你算过命数。”花樊道,“黄泉路饮忘川而过,前尘皆忘再世为人。只是你却出了差错,这才生出这种种事端。”

  胡樾问:“什么差错?”

  “生处非汝乡,”花樊说,“你的命数与此处相连,这里才是你的归所。”

  胡樾看向他。

  花樊于是轻轻的叹了口气,道:“阿樾,你亦是龙子。”

  胡樾愣了很长时间,木着脸没有一丝表情,半晌才道:“骗我的吧。”

  “阿樾。”花樊道,“如今战事结束,日后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真的?”胡樾红着眼睛,“我只是个普通人,什么命数,什么龙子,通通和我无关。”

  “我这么多年来费尽心思藏头藏尾,心里无时无刻不悬着块石头,生怕让你们看出来,结果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么多年积压在心底的不安和惶惑,他小心翼翼隐藏的秘密,到头来竟从一开始便众所周知。

  他仿佛一个在大街上丢了鞋的人,尽力隐藏住自己沾满灰尘的双脚——用袍角遮住、慢慢的迈步,就算石头将皮肤划伤也不啃声,只求不让人发现。却不知所有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赤着脚,只是看着他躲躲藏藏自我表演。

  这种难堪和委屈几乎是海啸一般的卷进胡樾的脑海。他明白花樊其实并没有错,甚至清楚他这些年承受的或许比自己还要多,但还是无法控制的产生了近似怨怼的情绪。

  别人这般也就罢了,为何你也与他们一样?

  他从花樊手中抽回自己的双手。

  手指还带有余温,胡樾却觉得无比冰凉。

  他哽咽着,像是再问花樊,又像是再问自己:“为什么是我?”

  “我只是个小人物。努力学习努力工作,拼命攒下些钱供自己生活,没什么理想,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胡樾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可为什么是我?”

  胡樾眼前一片雾气,朦胧间看见花樊走到自己面前,抬起手。

  他的指尖微凉,轻柔的抚上胡樾的脸,为他擦去眼角的湿润。

  轻轻的说了句:“对不起。”

  花樊的目光平静且温柔,带着极浅的笑意,嘴角却不受控制的抿紧,“上次我问的问题,你想好给我什么答案了吗?”

  胡樾抬眼看他,动了动唇,最后只道:“说与不说,都是一样。”

  花樊敛下眸子,许久,一字一句道,“胡樾,我对你……有些别的想法。”

  胡樾似乎没有听清,愣愣的问:“什么?”

  花樊抬头看他,眼中情绪复杂,而后突然便揽住胡樾的后脑,发了狠似的覆上他的唇。

  清冷的身影蓦然起欺近,胡樾尚来不及反应,便已经无法逃离。

  这一吻霸道的不容拒绝。花樊的唇冰冷,辗转厮磨间却极尽温柔。

  像极了他这个人。

  一吻渐分,花樊闭了闭眼,而后从袖中拿出一物,放到胡樾的手中。

  “你想回去吗?”花樊低声问,“回到原来的地方。”

  胡樾呆呆的看向手中瓷瓶,复又抬眼看着花樊。

  “这是离魂。”花樊语气中有些淡淡的歉意,“当年你与我同去东来山时,我便托连商炼了这丹丸。只是当时尚不成熟,连商又试了两年,这才敢把离魂交给我用。”

  “它在我这里很久了。是我私心,为着大梁,也……也为着我自己,总是不想给你。”花樊对胡樾笑了笑,“可若是你真的想离开,那我就送你回去吧。”

  胡樾看着花樊脸上的笑,忽的想起了初见花樊的那一面。

  彼时惊鸿一瞬赞叹惊艳,尚不知日后竟有如此纠缠。

  都是孽。

  胡樾缓缓攥紧瓶子:“这个能让我回去?”

  花樊只温和道:“你信我。”

  胡樾拔开瓶子,里头就一颗药丸,他倒在手上,紧紧的盯着花樊。而花樊只是看着他,脸上挂着浅淡的几乎消失的笑意。

  “你要多笑一笑。”胡樾突然说。

  花樊眼中的悲哀一闪而过,却任旧应了下来:“好。”

  胡樾抬起手就要吞下,却突然将手中丹药塞回瓶中扔给花樊,眼眶红的像兔子一般,瞪向花樊:“混蛋!”

  花樊眼中露出笑意。

  “花樊!”胡樾咬牙切齿的骂道,“你就是个混蛋!”

  接回瓶子收好,花樊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看向胡樾的眼中笑意明媚。

  “你一步一步的算计好,让我心神大乱,让我愧疚犹豫,逼着我在你与回去之间做选择。”胡樾声音颤抖,“花樊,你是有恃无恐,吃准了我会如何选?”

  花樊的笑意淡了些:“若你真的想回去,我不会阻拦。”

  “你是在拿刀剜我的心。”胡樾道,“你赌我会选你。”

  花樊静静的看着他,半晌伸手将他拥入怀中。

  胡樾疲惫的在花樊耳边叹了口气,道:“你赌对了。我放不下你。”

  是什么时候动的心?胡樾闻着花樊身上淡淡的清苦气息,思绪飘的漫无边际。

  初见时只觉得这孩子生的实在俊俏,之后又是心疼,不知不觉便多关注了些。

  后来知道了他的伪装,他的难处,也曾替他不平过,却眼见小小的少年将这些重量一肩挑起,于是心疼之余又觉得自豪。

  在后来,也不知是何时,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刻在了自己的脑中。

  感情上的变化突然而莫名其妙。

  似乎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可能是在午睡、在吃饭、发呆或者处理公务,突然便想到了花樊。

  而后再一发不可收拾,从此,春风是他;夏雨是他;秋月是他;冬雪是他。

  见了树上繁华满枝;听着林里蝉鸣阵阵;饮过一杯醇厚的美酒;嗅到寒夜里似有若无的梅香,通通都想让他知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胡樾将双眼压在花樊的肩上,叹了口气:“你……算了,我认栽。”

  花樊嘴角轻轻勾起,揉了揉胡樾的头,而后放开他。

  “我说过,若日后你不嫌弃我,我便陪你去游遍大好河山。”花樊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着这一天,幻想着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究竟会如何。你会不会恼羞成怒?还是会对我失望透顶,亦或者怨我恨我,从此与我一刀两断。”

  胡樾气的笑了:“我若是烈性些,说不定还真就如此。”

  花樊抓着胡樾的手,道:“只是后来想了想,却又都否决。我想,无论如何,你不会对我如此决绝。”

  胡樾啪的一下拍开花樊的爪子,气鼓鼓的道:“就你会想!”

  花樊笑了:“你会替我找借口找难处,说服自己体谅我。阿樾,你从不对我狠心。”

  “是吗?”胡樾冷笑,“我怎么不知道?既然这样,现在就让你感受一下。”

  胡樾逞着口舌之快,然而花樊只是对他笑着,并不接话。

  僵持了一番,胡樾最终败下阵来,又是懊恼又是生气,“你,你是故意气我的吧。”

  花樊一脸无辜,一本正经道:“我气你做什么?我心悦你还来不及,哪有功夫气你?”

  胡樾:“……”

  这话简直没法接了。

  班师

  今夜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直到躺在床上,胡樾仍有不真实感。

  他喜欢我?

  胡樾登着眼睛看向床顶,夜里光线幽微,只能隐约看见帷幔的轮廓,发了半晌的呆,止不住的想,他竟然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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