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你们这批孩子,我最看好你们两个。”皇帝道,“以后大梁的江山,就得交到你们的手里了。”

  刚才秋杪在这里,皇帝说这句还算有些道理,可现在又重新提了一遍,胡樾自然不会以为皇帝记性不好。

  这是他秋家的江山,交到他们手里?!

  他是什么意思?

  胡樾一手心的汗,面上还勉强维持着笑:“我们身为大梁子民,自然是要为大梁出一份力的。”

  花樊接着胡樾的话说:“父辈们为国鞠躬尽瘁,我们自然也要以之为楷模。”

  他说完,皇帝笑了起来,看着花樊道:“都说慰灵宫不是凡俗之地。你父乃慰灵宫出身,你虽未在那里长大,到底是受着你父亲的教育,耳濡目染,果真不错。”

  他们两人还没说话,皇帝重新拿起奏折不再看他们,只道,“回去吧。”

  “他……什么意思?”出了宫,胡樾看向花樊,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花樊眸子微敛,若有所思:“外患初平,就算是卸磨杀驴也不会这么快。”

  “他话里有话,试探我们一番,目的何在?”胡樾想不通,“而且,看他与太子,似乎也生了罅隙。”

  说到这个,胡樾有些担心的看着花樊,“若是太子和陛下有了矛盾,你可要万事小心。”

  花樊替他理了理大氅领子:“无妨。”

  “怎么无妨?”胡樾不赞同道, “你姐姐是太子妃,你们家注定得被打成太子一党。若皇上真的要杀鸡儆猴,你们家的人,国师自然不能动、长姐一女子,身在后宫,又是太后教导的,想来也能自我保全、二哥不涉朝政受不到牵连,只有你,根基不稳又风光正盛。”

  “中州七镇,各仁达珠拿了六城。虽说是范将军的失误,但烂摊子是你来收拾的,保不准有人拿这个做文章。到时候只怕你的功劳被抹的一干二净,最后还能数出罪过来。”

  花樊看向胡樾的眼睛,淡淡笑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不仅如此。”他低声说,“你当他为何同意我去北境?”

  “这自然是因为当时情况危急,朝中又无可用之人,所以才……”胡樾说着说着,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睁大眼,难以置信的看着花樊,“他早料到会有今日的局面!”

  “我一无领兵资历,二无军中人脉,陛下居然敢将人交给我,你不觉得奇怪吗?”花樊说,“北境本就是个死局。”

  “依范将军的脾气,必然不会与我合作。一旦我们两个起了内讧,导致各仁达珠趁虚而入,这便是头等大罪。”

  “所以我避开范将军,驻扎于望春。”

  “范将军实在不是守城的料。中州会丢一些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连失六城,这估计让我们的陛下气愤了许久。”

  “只是他想要的也已经达到,我骑虎难下。无论守不守得住望春,北境失地已是事实。而若是我有本事从各仁达珠手里把那几座城抢回来,也必然会付出极大代价。侥幸惨胜与输何异?无论我怎样,他们都有文章可做。”

  “你早就知道?!”胡樾眉头紧锁,“你知道是陷阱你还去跳?!”

  “我必须要去。”花樊的声音自始至终都是冷静的,“权力倾轧让人厌恶,但百姓总是无辜的。”

  胡樾摇头,难以接受道:“所以,北境之困非要你去才能解?”

  “你忘了我说的?”花樊伸手想要碰他的脸颊,最后却只是落在他肩上,“他就是在试我。”

  “我的梦境预知了一场关乎大梁存亡的大事。若我不出头,则说明北境之困不算什么,纵使无法设计,他也可安心。”

  “若我出头,则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胡樾心里一空,蓦然涌出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为什么?”他眼中带着无奈和迷茫,“他这么费劲心力的算计,你日夜谨慎的筹划,到底是为什么?就因为你是所谓的那个龙子?”

  “其实……”花樊看着胡樾的表情,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自己过惯了这样的日子,已经能应付自如。可胡樾却与他不同。

  将胡樾拖到是非中来,这并不是花樊的本意。更何况,胡樾本就是漩涡中的人,只是还不自知罢了。

  他甚至想现在就将这个真相告诉胡樾,只是话到嘴边却又停了下来。

  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花樊看着胡樾,心道,这件事没有几人知道,且是胡时与花肆亲自处理的,不可能会被发现。

  回家

  两人结伴而行,到了家门口再分道扬镳。

  王伯与弗墨一早就在门口候着。弗墨一见到胡樾,立刻眼泪汪汪的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抽着鼻子道:“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我说要跟着一起去北境伺候您,您还不让。”弗墨眼巴巴的看着胡樾,瘪着嘴说,“没了我照顾,您都瘦了好些!”

  胡樾哭笑不得,摸了摸弗墨的肩安抚道:“行军打仗哪有不瘦的?现在回家了,我一天三顿的吃山珍海味,保准三天就能养的白白胖胖。”

  王伯也是一脸喜气,满是皱纹的脸上都是笑意,直道:“回来了就好。”

  “少爷赶紧进屋吧。”王伯领着胡樾进府,“老爷夫人一早就在厅里候着呢。”

  胡樾赶紧跟着王伯去见双亲。穿过前院,一进门,就见胡时与王采芝都在。

  “我的儿啊!”胡樾刚跨过门,王采芝立刻迎上来,眼框刷的一下就红了,眼泪簌簌的往下落着,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她扶着胡樾的胳膊,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我的儿,你受苦了。”

  胡时也站了起来,慢慢走到王采芝身边,拍了拍胡樾的肩:“不错。”

  “看见你人回来,我的心就安了。”王采芝拿帕子将眼泪擦干,“一路上舟车劳顿,快回院子让人伺候你洗梳解乏,休息一阵再说。”

  胡樾看向父母,道:“那我便先回去休整,晚些时候再过来。”

  “去吧。”王采芝目送胡樾离开,心里一酸,眼泪又要落下。

  “人已经回来了。”胡时道,“去这一遭,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自然也是知道的。”王采芝说,“只是自从他走后,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日日夜夜都担心受怕。”

  “他也不小了,你也要信他能将自己照顾好。”胡时说,“吾儿并非庸碌男儿,绝不可能愿意在父母的荫蔽下度日。他总是要出去直面风雨的。”

  “你说的这些,我心里都清楚。”王采芝含泪看向胡时,“我只是太怕了。我宁愿他胸无大志,安心当他的丞相公子,总好过这样崭露头角。若是皇上注意到他……不,不行,我绝不能让他冒这样的险!”

  “那事若是瞒不住,樾儿可怎么办?!”王采芝说,“若是早些年,我还愿意赌上一赌。可是现在,上头那人已经性情大变!太子品性高贵心怀天下,不过是与他你意见相左,他便如此狠心。连亲生儿子尚且能够猜疑疏远,若是被他发现这个秘密……”

  胡时默然不语。这些年,皇帝越发的多疑善变喜怒无常,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手段也更加激烈。敢于直言者大都下场凄惨,以至于朝中大臣们人人自危,绝不敢开口多说半个字。

  他起初还抱有希望,却使得君臣之间的信任消磨大半。

  伴君如伴虎。用了半辈子时间,胡时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

  胡时将王采芝的手握在手心,说:“我知道了。”

  —

  回到自己的院子,茜云与紫月早已收拾利索,热水什么的都准备好,就等着胡樾回来。

  胡樾舒舒服服的洗了个热水澡,穿好衣服坐在榻上,弗墨站在身后替他擦头发。

  离开前厅,胡樾心里其实默默松了口气。

  自从知道自己的穿越“人尽皆知”后,他对家人便产生一些别扭心态。他就像是做了坏事想瞒着,却被所有人都知道了的倒霉孩子。

  他瞥了眼弗墨。

  这小子从小就跟着他,胡时与王采芝既然放心将他放在自己的身边,说明这些破烂事儿他也清楚。

  以前说不通的地方,此时此刻再一回想,便都豁然开朗起来。怪不得当初在归云山时,他能那么顺利的从弗墨口中套话。怪不得弗墨似乎从未怀疑过他。

  胡樾满脸麻木,心道,他不是大傻子,我才是。

  弗墨倒是没有察觉到胡樾心境的变化,满脸兴奋的说:“少爷,您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京城里都传遍了!”

  胡樾看他一眼,问:“传什么?”

  “传您如何英勇,如何单枪匹马与草原大将大战三百回合,一杆银枪耍的虎虎生威,不过十招便将对方挑下马去!”

  胡樾被逗笑了,哭笑不得道:“这可越说越没谱了。一会儿说我与人大战三百回合,一会儿又说我十招之内就能克敌。合着前二百九十招我都在耍花枪表演?”

  弗墨当然也知道这些话说起来是有些离谱。但只要是夸赞自己家少爷的,别人便是说成神仙下凡他也高兴。

  “总之大家都说您很厉害,可威风了!”弗墨嘿嘿傻乐着,“我也觉得您是最厉害的,那个什么公主根本不是您的对手。”

  这几日正是一年里冷的时候,胡樾右臂总是隐隐酸痛。他闻言笑道:“你这小子说起话来越发夸张了。当初秋瑶拼尽全力才勉强与各仁达珠战个平手,你忘了?这各仁达珠可不是柔弱女子,我能胜她也是吃了一番苦头的。若是再来一场,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再赢她一次。”

  弗墨眨眨眼:“竟然如此凶险吗?!那少爷你有没有受伤?”

  胡樾笑着看他:“你看我这模样,像是有事吗?”

  弗墨闻言松了口气,“少爷没事就好。”

  他叹了口气道:“看来战场还是太过凶险。要是让夫人知道,岂不是又得担心后怕。”

  胡樾转身回去道:“既然知道会担心,你就别和我娘说,听见没?”

  “……好吧。”弗墨想了想,又说,“少爷走的这些日子,夫人每天都心情郁郁,只有您寄回来书信时才会高兴些。”

  “我毕竟没上过战场,娘亲自然要担心一些。”胡樾说,“像三姐和三姐夫,成日里驻扎在边疆,娘亲便信任多了。”

  “也不全是这个原因。”弗墨顿了一下,含糊道,“总之少爷您在夫人心里是不一样的。”

  “哦?”胡樾闻言轻笑一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哪里不一样?”

  “就……就是……”弗墨没想到胡樾竟然抓住了这句话,有些慌乱,正在想着要怎么圆回去,就听胡樾淡淡开口。

  “弗墨,你是不是有事着瞒我?”

  弗墨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胡樾是什么意思,下意识的反驳道:“少爷怎么会这么想?”

  “真的?”胡樾转过身来,盯着弗墨的眼睛似笑非笑道,“你再好好想想。”

  胡樾虽没什么其他举动,气势却压的弗墨连移开眼睛都不敢。

  他背后刷的起了一层冷汗。

  少爷发现了什么?!

  弗墨脑子里乱成一团,却又不敢轻易多嘴,只能干巴巴的笑着说:“真,真的没有。”

  “弗墨。”胡樾说,“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你要知道,我最信的就是你。”他眼中早已没了笑意,“现在连你也要瞒着我?”

  弗墨脸色发白,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决定

  弗墨脸色惨白,胡樾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不再逼他。

  “算了。”他突然觉得很无趣,“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少爷……”

  “出去吧。”胡樾转过脸去,道,“让我休息一会儿,出去吧。”

  弗墨一脸欲言又止,紧紧地咬着嘴唇,听见胡樾说的话后却没动,愣愣的站在原处,半晌道:“其实……我们知道少爷,嗯,与原来不一样。”

  纵使早已知道,此时亲耳听见,胡樾心里仍是蓦然一空。

  解脱感从心底生出,胡樾看向弗墨,表情平静的仿佛只是在谈天气:“你们都知道我不知他。”

  “……是。”弗墨急急道,“无论您是谁,您都是弗墨的少爷!”

  “从什么时候知道的?”胡樾对弗墨笑了笑,“一开始?”

  话已至此,弗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开始他们告诉我,说少爷醒了以后可能会和以前不一样。让我不要表现出异常,更不要让你察觉出来。”

  胡樾有些奇怪:“那你为何会认定我是换了个人,而不是胡樾忘了过去?”

  “因为……”弗墨顿了一下,“我送少爷去归云山时,他便已经死了。”

  胡樾不用再问下去了。弗墨的说辞与花樊告诉他的并无出入,两人都没撒谎。

  在这件事上,一旦挑破,所有人都保持了坦诚。

  “我爹娘呢?”胡樾问,“他们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弗墨摇摇头,却道:“少爷,我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虽然您并非真的小少爷,但老爷夫人这些年里却是真的将您当做自己的亲子。少爷您……请不要因此事心有隔阂,从而疏远了老爷夫人。”

  弗墨说的,胡樾又如何不知?

  就是因为胡时与王采芝,乃至这家里的每个人,对他都太好太好了,他才被愧疚和惶恐压的喘不过气。

  好似鸠占鹊巢,每一秒都是偷来的。

  现在他们却告诉他不用怕。

  胡樾舒了一口气,郑重道:“我知道了。”

  -

  几人走后,约半个时辰,容妃款款而来,行至勤政殿门口,停下等通传。

  “娘娘请进。”王公公从里头出来,将人请进去。

  待容妃进殿后,王公公默默关门退出。

  殿中皇帝眉头微皱,头也不抬,只问:“你怎么来了?”

  容妃只笑道:“天寒风紧,妾炖了些参汤,给陛下补补身子。”

  皇帝出了口气,将手中的笔放下,看向容妃道:“坐下吧。”

  容妃将参汤放到桌上,然后坐到皇帝对面,面带忧色的开口:“您的脸色不太好。朝中事务太多,难免耗心费力。”

  她说着又露出一丝欣慰:“还好有胡相等人尽心辅佐陛下,多少也能为您分担一些。”

  容妃的话挑不出什么错,谁知皇帝的表情却变得十分微妙,看向容妃的眼神也变得难以捉摸。

  “陛下……为何这样看着我?” 容妃有些僵硬的笑了笑,“可是妾有什么地方说错了?”

  “你没有错。” 皇帝拿起碗,“我只是要做一个重要的决定,现在还没下定决心罢了。”

  容妃闻言温声道:“陛下乃九五至尊。若是想做一事,只要遵从内心,自然无人能阻拦。”

  皇帝又道:“倘若这个决定的后续影响极大呢?”

  容妃看着皇帝,“都说君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陛下是天子,一举一动都牵系万民,影响极大的又何止一两件?”

  “所以你觉得我只要随心所欲便可?”皇帝笑了,“果然是深宫妇人,没见过大风浪,天真的很。”

  容妃脸颊微红,似乎有些羞赧,“妾只是觉得,陛下既然起了心思去做,若是因为其他旁的什么理由就此放弃,日后回想起来难免会有遗憾后悔。再者说,人生哪里又会万事顺遂呢?不过是求一个心安无悔罢了。”

  “心安无悔……” 皇帝顿了一下,“说着容易,做到却难。”

  “此事,若做下则朝野震动波澜骤起,若不做则夜长梦多江山难安,你会如何选?”

  安静许久,容妃慢慢开口,只道:“无论陛下如何做,妾总是与您一心的。”

  皇帝抓住容妃的手,顿了一会儿,道:“你上次和我说的胡樾那事,当真确定?”

  容妃正色道:“以妾性命为誓,绝无半句虚言。”

  “一朝双龙,当真是天佑我大梁。” 皇帝虽口中说着这样的话,眼神却冷的像冰,“只是投错了胎,这便是祸事了。”

41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定山河全文最新+番外章节

正文卷

定山河全文最新+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