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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弼之没有说话,车里便静了下来。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连最了解他的钟乔都不觉得他对待感情有多认真。

  大概还是自己的原因吧,不然为什么每一次恋爱都以失败告终。

  他倚着靠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机给王助理发了封邮件,大意是让他醒来以后联系檀阙的人事,找个理由给陈星的工资升两级。等收购成功后,檀阙将迎来大规模裁员,到时候不管陈星业绩如何,都要将他留下,并调去嘉宜。

  “你亲自去找直接负责人,不要让多余的人知道,包括陈星。PS:他擅长酒,将他调到相关部门,好好培养。”他最后如是写道。

  他们的车从檀阙离开不久,陈星就踉踉跄跄地从里面冲出来。他刚才在客房里翻出两瓶啤酒和一瓶红酒,全喝了,这会儿在凌晨的街道上横冲直撞,一头钻进旁边的酒吧街。

  后半夜有不少服务生在外面揽客,一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就知道是只肥羊,全都朝他招呼。

  “你们谁有冰酒?”

  “我家有我家有!”一个服务生立刻喊道。

  陈星跟着他钻进灯光昏暗的酒吧,趴在吧台上看他开酒。

  “你这酒颜色不对啊。”他拿过杯子皱着眉说道。

  “冰酒就是这个颜色。”

  陈星疑惑地闻了闻,坚定道:“你这肯定不是冰酒!”他拿过酒瓶定睛一瞧,“你这酒标都是错的,冰酒那两个字母是连着的,你这个是假货。”

  服务生脸色变了,吧台里闲着的调酒师也凑了过来,脸色不善地问道:“找茬?”见他西装革履和白净瘦小的样子,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陈星旁若无人地尝了一口,大怒:“你们卖假酒!”

  两个服务生和一个调酒师都过来围住他,陈星也从吧凳上跳下来,撸起袖子,又大吼:“你们卖假酒!”

  “你们卖假酒?”有醉醺醺的客人凑过来质问,“我就说你们的白兰地味道不对!”

  “什么?你们家卖假酒?”

  服务生们怂了,忙去安抚客人,但喝醉的客人哪那么好说话,同服务生推搡起来。

  陈星看见一个服务生被人指着鼻子骂得难听,又冲过去推了那个客人一把:“艹!欺负一个服务生算什么本事!服务生也是人!冲服务生耍横算什么本事!”

  两厢里一看,心想艹了,敢情这是条疯狗,逮谁咬谁,两边迅速结为同盟,有人抬胳膊有人抬腿,将陈星扔回了大街上,那调酒师心里不忿,骂道:“傻x,喝过冰酒吗就乱吠?”

  陈星一咕噜爬起来,“干一架?”

  那调酒师吓得忙钻回店里,陈星无趣地冲他竖了下中指,“怂x。”

  反正是夏天,晚上也不冷。陈星缩回墙根里,就那么蜷着身子睡着了。

  他是被个女人叫醒的,“小帅哥,你怎么睡这儿了?你老板呢?”

  陈星定定看着眼前这女人,认出来了,是之前饭桌上开红酒那位。她卸妆了,模样变化有点大,他是靠她的裙子认出来的,短短的一小片,弯腰摆台球的时候内裤都露出来了。

  “问你呢,你老板呢?怎么把你丢这儿了?”

  她的本意是“走散”的那个丢,陈星听后却愣了愣,然后把头埋进手臂里啜泣起来。

  姑娘母爱泛滥,拉着陈星去旁边的肯德基吃早餐。

  “你老板欺负你了?”

  陈星抬起头,嘴里刚咬了一口汉堡,含糊道:“他不是我老板。”

  姑娘了然,“啊,分了呀。”她好奇得不行,“为什么呀?我看他挺喜欢你的呀!”

  陈星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哎,我问你,你老板是纯gay还是双?”

  “双是什么意思?”

  姑娘“噗嗤”一笑,“我靠,真的假的?”她端详着陈星的脸,赞叹道:“是真纯啊。”不免又有些丧气,“那我肯定不行了。”

  陈星似懂非懂,警惕地没有接话。

  姑娘问他:“你手机呢?”

  陈星一愣,“坏了。”

  姑娘撇了下嘴,以为他是故意找借口,然后递给他一张名片——某某模特公司某某某,对陈星说:“你要是跟你老板和好了,万一他想双飞的话,一定喊我。”

  陈星还是知道“双飞”的意思的,为了表示礼貌,他双手接过名片塞进兜里,然后擦了擦嘴,说:“谢谢你请客,我走了。”

  他回到出租屋,不可避免地迎来陈月的盘问,被他糊弄过去。

  隔壁的白领姐姐抱怨说新来的送煤气的人不管送上楼,他们这里没有电梯,还要自己搬。

  陈星说没关系,他来弄,然后扛着空罐子跑下去,又扛了个满罐上楼。

  陪读妈妈说想去超市买大米,太重了,想请陈星帮忙抬一下。陈星说他直接帮忙买回来就可以,正好他也得去超市买菜。

  他又洗衣服、晾衣服,给陈月做好饭,临上班前又给饮水机换了新桶。到了檀阙以后,他先把前一晚折腾得不像样的西服拿去洗衣部。那里的工作人员知道他活泼,故意逗他:“陈星,你这是把自己当拖把使啦?怎么把衣服弄成这个鬼样子?”

  陈星只是笑笑,对方意外道:“哎呦,今天怎么这么稳重了?”

  如果有人问他,陈星绝对不会承认这是一次失恋。但他又和其他在这个年纪失恋的男孩儿们没有任何不同,先是无法无天地疯一通,然后又沉寂下去,迎来他们的第一次成熟。

  若说有哪里不同,大概就是他疯的时间太短,只有半个夜晚而已。而他沉寂的速度又太快,也太过分,仿佛一夜之间就彻底长成了一个大人。

  ——————

  最后是HE的!

  111、

  檀阙从法律上正式归天盛所有。蒋弼之不多的几个朋友从天南海北聚过来,专门给他攒了个局庆祝。

  他最近有了个新绰号,叫“留守老人”。

  “为什么叫这个?”一个打扮时尚而得体的青年不解地问道。

  那不着调的朋友笑道:“他一直有‘老头子’这个绰号,最近又被他的妹妹、侄子和管家纷纷抛弃,所以就成了‘留守老人’。”

  青年惊讶道:“抛弃?”

  蒋弼之淡淡道:“听他胡说八道。”

  那时尚青年眼神柔软地瞟了蒋弼之一眼,并不太好意思直视他,只轻飘飘地看向别处,说:“蒋董是绅士风度,可一点都不老呢。”

  那朋友稀罕地问道:“你们之前见过?”

  蒋弼之闻言也看向那青年,见他羞赧地点了点头,说出时间和地点,连两人当时寒暄的几句话都复述了出来。

  蒋弼之依然没有印象。

  那朋友同蒋弼之相识多年,一眼看出门道,冲那青年哈哈笑道:“还说他不老?他可是我们这些人里出了名的记性差,只要是赚钱以外的东西,跟他说几遍他都不往心里去。”他揶揄那青年:“不过你要是同他做一次生意,保证他记你一生一世。”

  蒋弼之笑骂他:“胡扯。”而那青年则红了脸。

  趁那青年去洗手间的功夫,朋友问蒋弼之:“怎么样?国外学美术刚毕业回来的。你妹妹不也学画嘛,正好能相处到一块儿去。”

  蒋弼之专心吃菜:“安怡住校去了。”

  朋友笑着碰他一下,“少装蒜,小伙子长得挺帅的吧?人家是听说你过来才愿来的,正经的书香门第,平时可矜持了。”

  蒋弼之还是很淡定:“我不懂画。”

  朋友遗憾地“啧”了一声,“可惜了,我看长得不错,还挺乖,家世也合适才想给你们撮合的。”他又想起什么,拿出一瓶酒给蒋弼之:“你要的酒。”

  “我什么时候管你要酒了?”

  “不是你前阵子四处打听嘛,问谁有这个酒庄这个年份的这个什么酒,刚说你记性差你就又忘了,也就是两三月前的事吧?”

  “什么这个这个的,怎么连个酒都说不清了?”蒋弼之一边嘲笑他,一边接过这酒,瞬间就有些愣住。

  那朋友继续说着:“这什么酒啊那么难买,我托了好几个人才买到,可不便宜呢,回头你得再单请我一顿。”

  蒋弼之垂眸看着那酒标,低声道:“Egon Müller-Scharzhof, Trockenbeerenauslese, 1976。”

  那朋友咽下嘴里的菜,赞叹道:“我特服你这点,明明没学过那个语言,说起个把单词儿来口味儿还挺正。”他往前探了探身,和蒋弼之一起看那酒瓶,问道:“这是白葡萄酒吧,这么早年份的还能喝吗?”

  蒋弼之清了下喉咙,但嗓音还是有些发涩:“顶级的TBA可以。”

  那朋友恍然大悟:“哦,这就是TBA啊,是最甜的了吧,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喝甜酒啦?”又坏笑着问道:“还是说要送给哪个意中人的?不过得是小姑娘才爱喝吧,你要换口味了?”

  蒋弼之的视线从酒移到他朋友脸上,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他朋友不多,且多和他一般沉闷,只有这一个有些活泼得过分,倘若——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陈星,倘若陈星能见到他,一定也能和他成为朋友吧。

  散席后,蒋弼之独自回到家中,直奔酒窖。

  他的酒窖宽敞,放了套简单的桌子沙发,他将这瓶甜酒放到桌上,自己则坐到椅子上,盯着那瓶酒发起了呆。

  他的酒窖有几个极为高大的架子,将酒按照他自己的分类安置在不同架子的不同层里。可以说,这世界上几乎每一个著名酒庄的好年份干红、干白,都能在他的酒窖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但唯独没有一个格子是留给甜酒的。

  蒋弼之盯着那瓶酒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将酒放进桌底的抽屉里。

  他回到楼上,偌大的家中只剩他一人。

  蒋安怡的心理医生说不能将孩子关在家里,要多和同龄人接触。于是蒋弼之又将她送回了私立学校,一星期回一次家。

  那心理医生一边说着蒋安怡需要朋友,一边却又将自己唯一交心的朋友从自己身边带走——单身至不惑之年的钟乔被这位优雅温柔的心理医生迷住了,接受了对方的表白。

  钟乔当年应聘这个薪水丰厚的职位时,之所以能从一众经验丰富的老管家中脱颖而出,得到蒋弼之的认可,很大一个原因是他信奉单身主义。

  可爱情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连蒋弼之也没有办法。钟乔很羞愧,认为自己没能守信,希望能一切照旧继续住在这里,蒋弼之却不许了。

  一向被笑称为妻奴女儿奴的王助理因为和家人相处时间太少,夫妻两个正在闹离婚。蒋弼之让他一次将年假用完,带着家人出去旅个游。他不希望钟乔难得老树开花,再重蹈了王助理的覆辙。

  钟乔婚礼那天,蒋弼之送了厚礼,笑称新娘对自己残酷,将自己的两个家人都拐走了。大伙都笑,以为他在幽默,连新娘子这样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都没看出他其实是真有几分落寞的。

  这么宽敞的别墅,晚上只剩他一人,确实显得有些空了。他起初自然是不适应,晚上在书房工作时总会下意识喊钟乔。可他又不喜欢让别人贸然进入自己的领地,就没有再招新的管家或者佣人。

  他自己也没料到,不过一个星期他就习惯这清清静静的夜晚。原来人终究还是与自己相处,旁人来来去去,都只是过客。

  陈星的两名同事偷喝客人寄存的酒,被抓了现行,当时一起值班的还有陈星,他被新来的经理叫去了办公室。

  陈星很不安,以为自己要被牵连,结果对方却是和他谈岗位调动的事,问他愿不愿意去某嘉宜会所的酒廊,薪水比现在要高。

  陈星面露讶异,“嘉宜?”

  经理失笑:“虽说还没有发布新闻,但是内部都已经传开了,我以为你也知道。檀阙现在已经属于天盛了,马上就要停业装修,能留下的员工早晚要调去其他部门。我刚说的那个岗位现在刚好有个空缺,不如你立刻就过去。”

  陈星略一失神:“这么快……”

  “没有挂牌出售,自然是高效一些。怎么样,对新岗位感兴趣吗?”

  薪水比现在高,当然愿意。

  那经理似乎对他很感兴趣,问他:“刚刚他们偷酒喝,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据他所闻,陈星应该是爱酒的。

  陈星不想做落井下石的小人,就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为什么他没有参与呢?那瓶轩尼诗XO是一个被他们服务生称为“一边倒”的常客寄存在酒店的。之所以叫“一边倒”,是因为这客人谢顶,头发都往一边梳,人还讨厌,对服务生颐指气使,每次叫服务都好像使唤仆人,挥着胳膊往一边抡——永远都是左臂向左抡。还特别能吐,经常在沙发上坐着坐着,突然就歪到一边开始吐,就是不肯去洗手间——也是永远朝右吐,是以被称作“一边倒”。

  对这种客人,陈星当然也反感,若搁在往常,不需要别人叫,可能他自己就牵头先给这客人些颜色瞧瞧。

  可是现在他不会了。

  蒋弼之说他“一时冲动一时又后悔”,彼时他还只是心慌意乱地先应下,等后来冷静下来了,再想起这句话,他才觉得心惊。

  那简直就是他从前所有对错的写照啊。他觉得难以理解,为什么蒋弼之只认识他那么短的时间,却比他自己都要了解自己呢?

  他不由地开始思考人生,思考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从前他以为像自己这样的人,妄自思考人生会显得很可笑,可直到他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这些问题时,才发现自己从前实在想得太少。

  他确实思考得太少了,以至于他如今想破脑袋也只想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依旧没有太想明白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又到底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但偷喝客人的酒,显然是在那个模糊的轮廓以外的。所以不管他多讨厌那个客人,他依然不会那样做。

  如果生活中所有的事都如这件事那样答案分明就好了。

  他依然不停地感到疑惑与迷茫。

  他去了新的工作地点,这里很好,服务生就只做服务生的工作,虽然也累,有时也会受侮辱,但起码不用陪酒、陪唱,也无需赔笑。这里的好酒也多,展览柜里摆了很多不外售的酒,陈星看到各国语言,问他的新师父:“这个Trockenbeerenauslese和Beerenauslese有什么区别呢?”

  新师父过来看了一眼,说:“好像听说过,但是早忘了。”

  新师父人也很好,只是工作强度太大,不太有耐心。

  他还会遇到其他问题,比如小月的学校,虽然老师已经警告过班里的同学,也给陈月换了宿舍,但陈星还是不放心,想给妹妹转学。陈月惦记着高考后那十万的奖金,自然是不肯。

  陈星拿不定主意,想找人问问,他身边的长辈只有彭阿姨,可彭阿姨自己初中都没上完,哪里懂这些,只说:“小月自己觉得呢?”

  陈星叹气,他的妹妹他还不知道嘛,当然是报喜不报忧。

  还有陈月最新一次的复检查出了的些微的抗药性,医生建议早点换药,有几个备选,让家属自行决定。

  他哪里决定得下来,就去群里问。群里都是相同病症的病友和家属,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结果,只因陈月年纪比他们都小很多,症状也轻很多,没的可比性。

  他只能继续孤军奋战,同往常的所有时刻一样,恍恍惚惚地摸着石头过河。

  他起初以为这是因为自己的身世比较凄凉,可是隔壁的白领姐姐哭着问他:“家里逼我回家相亲,还让我和男朋友分手,我男友都想放弃了,我该怎么办?”

  他和新师父、彭阿姨、群里的病友和家属一样,摇头说:“不知道。”他这时才懂了,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孤军奋战,和是不是有家人、是不是有恋人没关系。

  他不太想承认,但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想起蒋弼之。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如果问问那个男人,就一定能得到答案。

  他想起蒋弼之,和那些暧昧、甜蜜,甚至愤怒、误会都无关,他只是单纯地想起他,然后略微期盼一下,希望这个人还会出现。

  他觉得这简直是恐怖。一个人来了,又走了,为什么就不能当他没来过呢?

  檀阙换牌那天,他偷偷地去看了。他想再看看蒋弼之,也顺便看看自己曾经工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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