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失败谈(2)

  显然,我的甜蜜战术失败了。

  在我打算以一根棒棒糖浪漫主义般地打开她紧闭已久的心房之时,她看智障般地瞟了我一眼,然后冷漠道,“我不吃甜的,老得快。”完了补刀,“你也少吃点吧。”

  我怒了!怎么,我棠十三妹看上去很老吗?!

  之后的一周里,无论我怎么对这个女人笑得温柔甜蜜富有情谊,无论我怎么和她嘘寒问暖频献殷勤,她对我都是一张公式般的冷脸,和对阿猫阿狗没什么两样。

  我决定全方位调查这个女人,终有一日,我一定会取她芳心,哦不,取她人头。

  我向我那位精通信息收集和情报窃取的聂七哥拜托,说一分钟之内我要这个女人的全部资料,聂七哥当场一个白眼,道,“刺杀就刺杀,搞这么多花招干吗?”

  好在,到底念在同门情谊,一个晚上后,他还是给我搞来了她的资料。

  我花了一个上午看完这些资料,当最后一页合上,我抬头看着窗外的阳光,忽然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原来她是私生女。

  原来她的妈妈是发了疯后穿着一只鞋子跑到街上被卡车撞死的。

  原来要她性命的,是她父亲的原配正妻。

  但是,“我是一个莫得感情的杀手”一直被我们这些职业刺客每日起床后大声念诵半小时。

  如果还想在这行混下去,如果不想延续两千多年的老棠家的祖业在我这里断掉,我就不能心软。

  而且,由私生女所引发的豪门恩怨这样的苦情戏码,向来都是最为我所厌的。

  我找来铁桶,点燃这些资料,把它们通通烧掉。

  但是,出于私心,我留了一张。这张影印的老照片上,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骑着木马舞着木剑满脸是笑。

  这个小刺客,还挺可爱的。

  将大半个青春奉献给招新热线的十二师姐也破天荒地接了个单,我俩约火锅店庆祝。

  十二师姐决定和我一样采用先接近后攻克的温和路线。此番雇主是个富商,雇十二师姐主要就是希望她能不动声色地送其发妻上路,同时主动开门揖盗,明面上聘她做九岁女儿的家庭教师,吃住在家,方便下手。

  按理说,同门之中,各自的任务都是保密的。但我和十二师姐同吃同住数年,早无顾忌。她把刺杀对象富商发妻的照片亮给我看,我给噎住了。

  这人不是那日雇我杀栖曦的贵妇人吗?

  哦不,重来一次。

  这人不是那日雇我杀乔栖曦(我俩不熟)的贵妇人吗?

  我结合前日所阅资料,把人物关系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富商是贵妇人的老公,乔栖曦的亲爹,曾经骗了她娘的一段真情,又因懦弱现在都未将乔栖曦认回。贵妇人,这个动用大半个娘家家产支持丈夫创业的高门女,因为丈夫让私生女进入自家公司触犯到自身利益而对其怀恨在心。贵妇人雇了我要杀私生女,贵妇人她老公雇了十二师姐要杀贵妇人。所以这两件事到底有没有因果联系,难道因为贵妇人对私生女下手富商护女心切才兔子龇牙狗急跳墙?

  我是不是把这个爱情骗子想得太善良了?

  不管了,我挥去脑子里七拐八绕的想法,得出一个总的结论,反正,现在要我动手之后从贵妇人那里结了账十二师姐才能够接着动手,不然贵妇人一命呜呼的话,我找谁拿钱去?那我的年底业绩,就完成无望了。

  于是,灵魂拷问又来了,十二师姐盯住我的一双眼睛,问,“十三呐,这大半个月都过去了,你在磨蹭些什么啊?”

  我决定即刻下手。

  周一早晨,为表壮士出征之决心,我特意洗了个冷水脸出门,第一个到达公司。去了后,才发现里面那间办公室的百叶窗拉上了,悄悄地推门进去,她睡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腿伸在外面,脚上还穿着鞋。看样子是熬了一个通宵不久前才歇下。

  按理上这个时候应该是人睡得最死的时候。

  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我靠近她,慢慢地伸出手,掐向她雪白的脖颈。

  然后,她眼睛一睁,在这么个紧张的当口儿,醒了。

  我一个吓得一个激灵,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幸好有地毯,不然我的屁股怕是要痛死了。

  她睡着,我坐着,她看着我,我的手还停在空中,我俩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气氛一度十分诡异。

  到底有多年的专业刺客训练,我棠十三妹不是吃素的,两军对垒箭在弦上我抢先出招,双手落了下来,抓住她身上有些滑落的毯子,往上提了提,再以一种老母亲般的姿态温柔地给她盖上。最后我腼腆一笑,无一字之解释站起来,朝门口走去,真真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呐。

  那一天上午我坐在工位上心不在焉,一个叫蒋大龙的程序员在休息时间里主动走过来和我谈论人生,我嗯嗯啊啊地应付一通,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我尸位素餐徒有其名。

  我坐在我的位置上,撑着腮望着远方的天空,指间夹着笔表演着精妙绝伦的转笔技术,我忽然想起就两个小时前,我那么近地看过她。

  那个时候,她躺着,全身上下都像睡着了,尤其是她的头发,我是说,一切都变得那么柔软、亲切,撤了防备,就像相信春天把所有纹理都暴露在空气中的叶子,流溢着一种清亮的光彩。

  我的大脑忽然报了警。

  姐姐的,我这是在干吗?

  对一个认识还不到一个月的女人想入非非吗?更可耻的是竟还写上了些文绉绉的现代酸诗。

  记得过来人大哥曾经教导过我们这些弟弟妹妹,当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开始写诗的时候,油菜花就开始黄了。

  想当初他追大嫂,以公谋私,号令我们全公会上上下下集体以大嫂闺名做各种藏头诗,数量之多可以出一本《刺客歪诗三百篇》。那个时候我和十二师姐从网上东拼西凑笔杆子都咬秃了好不容易才拼出一篇交上去作业,怎么现在换了个对象我倒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脑子颇有文思泉涌之意?

  我噌地一下站起来,左右同事都吓了一跳,我大步来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弯下腰,洗了把脸。

  这个时候我听到身边有脚步声,就在旁边停住了,我抹干净脸上的水珠,直起腰板抬头一看,妈耶,是她。

  “特助好。”我声音洪亮姿态端正打了个招呼,还努力在嘴角扯出了点营业式微笑。

  她点点了头,转过去对着镜子补妆,涂了口红后她抿了下唇,松开的那一刻我感觉我的耳朵好像着火了。

  我赶紧冲进了厕所隔间,坐在马桶盖上拍着胸口疯狂冷静。我对自己说,“十三,这样是不对的。你是一个刺客,不是一个流氓,不能半道改行抢人饭碗。”

  我决定辞职。

  十二师姐听到后吓了一跳,问我为何要主动放弃有利地形。

  “目标太具有迷惑性,我怕自个儿当局者不清。”临睡前,我躺在床上,这样答复她。

  十二师姐听得云里雾里的,说“十三,我咋觉得你搞回刺杀还弄出了哲学的思考咧?”

  这天上班的时候,我把写好的辞职信藏在口袋里,原本决定一到公司就去交,结果真到了却怎么也迈不出脚,我磨磨蹭蹭地又到了自己的工位。

  身为程序员鼓励师的我在公司占据一个很好的地形,从我的位置可以把程序员们的活动尽收眼底,我正对的就是蒋大龙的工位,他坐靠窗的那一个,此刻在电脑后面低着头,我只看见了一个黑脑勺。

  我想起那天他找我谈论人生,我却心不在焉,此刻颇感抱歉,想叫叫他。我还没出声,他像是和我有心灵感应似的,抬起了头,隔着正在工作的同事们对我一笑,他嘴角有点不自然地往上扬,黑色的眼珠定在眼眶中央如一个无底的黑洞叫人琢磨不透。

  接下来,在强烈的危险的预感将我侵袭的那三秒里,蒋大龙打开身边窗户,爬上去,朝下一落,不见了。

  我有一分钟没反应过来。

  待我再次回神,办公室里已经乱成了一片,他们在叫警察,叫医生,叫老总。

  那一天没什么人上班,蒋大龙被救护车拉走后,记者们闻风而至,所有的保安出动,将他们堵在门口。行政经理给大家开了紧急会议,大致意思是说,真相未明之前,不要瞎说话。

  这种恐怖的气氛搞得我有点紧张,作为一个专业的刺客,我用了一个非常专业的方法来缓解我的紧张。

  去厕所。

  我撩起裙子往马桶上一坐,心情瞬间平静许多,我凝神静气准备——

  “我不知道......”

  隔壁格间忽然传来人声。

  是乔栖曦。

  她在和人讲电话,那边人絮絮地讲了很多,我听不真切,大意似乎安慰她,她只是隔一会儿就发出一个“嗯”来回应对方。

  嗯。

  嗯。

  嗯。

  她原本还算克制平静的声音中忽然有什么东西破裂开来。

  她哭了。

  我一直待在厕所,她走了后我才出来。她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拉上所有窗,把自己关起来,公司气氛很怪,虽然平时她似乎就和人群格格不入,但那更像是一种冷漠的主动选择,可这一次,却似乎微妙地被动地被人群抛弃了。晚饭时候我们叫了外卖围在一起吃饭,他们给我看网上的新闻,舆论的走势很不好。本来嘛,玩命的事,就好不了。

  但舆论中的有一点令我隐隐担忧,新闻报道似乎有意无意把这一次跳楼事件往当事人的工作问题上引导,甚至矛头直指公司上层。

  这么大的公司,周希敏是个偶尔回家看看的甩手掌柜,一直在管家的,是乔栖曦。

  快到七点的时候,他们说,蒋大龙死了。八点多的时候一个有名的网络新闻号发了一篇回顾整个事件的报道,底下的评论不知不觉已经认定了造成这一惨剧的是严苛的工作制度,到最后人人声讨群情沸腾。

  最后记者走了保安走了公司所有人都走了,我装作离开然后回到了从前那栋我偷偷观察她的大楼,她像从前一样,脱了鞋子,扶着墙壁走,一盏一盏地关掉所有的灯,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立在窗前,这一次,和以往不一样的是,她连手边的那盏橘色的台灯也关掉了。

  我看不见她了。

  第二天她没来公司,代替她处理后续相关事务的是周希敏。周希敏的样子变了,他换了个发型把西装穿出了一种杀气。谈事的时候不苟言笑遇到难题会微微皱眉,一点也不像那个初见时候没事会在网上发什么程序员鼓励师这种古怪岗位会被我的单口相声逗得捶桌大笑的游手好闲富二代。

  蒋大龙的家人就在公司楼下,披麻戴孝的穿得很夸张,他们举着蒋大龙的黑白照片朝着围观的记者和人群哭诉。蒋妈妈哭得几乎晕死过去,围观者无不为之心碎,甚至有个打扮得还蛮时尚的女生在举着手机直播,刚在镜头前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泪又马上说谢谢XXX大哥的火箭。

  我坐在一旁隐蔽自己,我搞不懂他们。

  也许是为了从对比中凸显悲伤,那张黑白的遗照,蒋家人选了蒋大龙笑得最开心的一张。照片上的蒋大龙看上去要比现在年轻几岁,留一个精神的板寸头,笑得龇牙咧嘴像只猴子。

  我也搞不懂他。

  我回到公司,公司上空弥漫着一股阴沉的郁气,哀哀地,沉沉地,压在所有人的头顶。婷婷凑过来小声和我讲,“那个蒋大龙的爸爸哦,开口就是一千万。真是疯了呢,拿命换钱。”她突然又笑了,用一种自嘲的口气说,“哎呀,不过这世上的哪一样工作不是拿命换钱呢?”

  我突然想打电话给我的十二师姐,我想和她说,师姐,这个世界除了我们这种显性刺客,还潜伏着好多好多的隐性刺客。

  不过这时候的十二师姐,正在教她的学生人之初,性本善,如此云云吧?

  这一天很早就下了班,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悠,也不想回去,十二师姐去做富商女儿的家庭教师后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贵妇人打电话给我了。

  通过十二师姐,我知道她叫苏静舒,很温柔的一个名字。她打来电话,第一句就是,“是我。”

  我想不起来这个声音。但接着她报出了这一单的价钱的那个惊人的数字,我立即就反应过来了。

  听上去她的语气里有种平静的喜悦,她还夸我,说我这是“围魏救赵”。还善解人意地叫我不要急,慢慢来。

  “折磨的乐趣就在于看猎物慢慢死去。如果你耐不住了,我可以加价。”

  我想说你想错了,但我立即认识到我是一个专业的刺客。作为一个专业的刺客,我用极其冷峻的语气回复她,“只要加钱,一切好说。”

  挂了电话,我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上了一辆不知开往何处的公交车,天上一列雁去,自此拉开秋的帷幕。

  在这个位置这个时间,我只要转一圈脖子,就可以看见好多人。

  我突然好想见到她。

  于是我飞似的下了车,抓住这一刻的强烈直觉,拦了出租朝她家奔去。

  我第一次跟踪她的,那个旧旧的小区,那栋老老的楼。

  果然她在家里,我趴在对面楼道的窗户口,可以看见她躺在卧室的床上。她穿着短衣短裤,好像又瘦了,床头的抽屉上摆着一罐开了的啤酒。

  我一晚上没睡,第二天去上班,婷婷说,蒋大龙的爸爸要价到一千五百万啦!真是只涨不跌。

  我不知道一条命,要多少钱去换,去赔,去买,才算得公道。

  记得从前专业训练的时候,给我们上课的大哥总是说咱们公会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我远远没有学好。

  我到洗手池洗冷水脸,不知何时我似乎迷上了依靠这种表面形式来清醒自己。遇到周希敏,我问他特助什么时候回来。

  他看上去也是难掩的疲惫,一夜未睡。

  “她也许不会回来了,我叫她出国避避。”他现在讲话语气也很像一个可以做决定的人了。

  “有那么严重么?”我说,“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其实——”周希敏说,“这栋大厦里有多少这样家的公司,每天又有多少相同的案例,时间一长,人们会去关心新的事件,挞伐新的对象,就像你说的,不是她推的,没有人会追着她不放。但是,如果她自己一直怪自己呢?她自己,可是要跟自己一辈子的。”

  我突然感到一阵严寒的恐惧。

  下午一下班,我就去了她家,准确来说,是她家对面的楼道。可是卧室没有人,我下楼又上楼,大着胆子去敲她家的门,没人应。我又赶去她的另一个住所,结果在小区门外看到了被保安拦住的记者,三五成群。

  我慢慢地后退,然后转身狂奔,跑开了。我要打电话给她,叫她不要回这个地方。

  电话第一次被挂断了,第二次才被接起。

  “喂?”

  “你在哪儿?”

  “你是?”

  “我是棠知见!”

  她微沉默一阵,才问,“什么事?”

  “你现在在哪儿?!”我急了。

  “我在市场买菜。”

  “骗人。”我想起昨天看见的,那罐立在她卧室床头的开了的啤酒,心里就像是渐渐漏气,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难过,“你怎么可能在买菜!你怎么会给自己做菜!你都不吃饭的......”

  “莫名其妙。”她把电话给挂断了。

  我在街上呆呆地立了一会儿,从沿街的玻璃墙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怎么,看上去那么狼狈又滑稽呢?

  而且,我明明是打电话要叫她不要回那个地方的,可是为什么一听见她的声音,我就开始急了然后胡说八道呢?

  我蹲下来懊恼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我不要做一个胡说八道遭人嫌弃被挂电话的刺客。

刺客失败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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