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神圣的疼痛

　　那份疼痛，仿佛已经透过神经，铭刻在灵魂上。

　　对人类来说，疼痛从来都不是应该被称颂的感觉，不管是身体上的疼痛还是精神上的疼痛，人类的第一选择向来都是避免并远离。这或许是为了生存而产生的本能反应，又或许是在漫长的历史中因为不断的尝试和选择所总结的经验。就像是发现火焰既可以照明、加热却又灼热而危险，是人类无数工具之中的其中一种。

　　就算脱离了肉体，但她的状态看起来也和一般的幽灵有所区别，其中之一在于她偶尔会陷入类似梦境那样的回想，和梦境不同的部分在于那些她所遭遇、所经历的时光和感觉，会让她无数次地重复体验，逼真得就像是又回到了那段时光。

　　时不时，就会回到那个场所，重新回味那种无所适从的、手足无措的经历。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她也没有人可以依靠，从过去所总结出的那些经验中就能够得知，这或许是某一类身份所必须经历的场景，只是当她确实面临这样的仪式，却发现那些文字所叙述的场面是那么的苍白。

　　最初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反抗，和对自身优势的合理运用。对于再次看到“自己”从冰冷的石床上苏醒的抗拒，父亲因为是男性，自身并不具备孕育应该有的条件，加上对婴儿的难操纵性的考量，于是将仪式目标调整为小女孩的模式。

　　这些都是她在后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中所思考的细节，至于当着本人的面询问这种事，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光是听那个男人吐出关于这件事的任何一个字，都会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麻木感，像是有电流窜进体内。

　　即使她最后走上和他同样的道路，那也绝不会变得和他一模一样。她会做得比他更大胆，比他更完美，她制造出来的孩子，应该是目的明确的人偶，但这孩子不会体会到自己当时的惶恐和迷茫，如果可以，她甚至不希望这孩子有属于自己的思想。

　　汤姆说她是不折不扣的疯子，但她明明只是为了更便利的运行仪式，才会选择将自己的身体也投进去。反正她对于伴侣和后代根本就没有兴趣，她无法想象自己会真正爱上什么人，无法想象一家人其乐融融地散步或是吃饭。比起这种适合大多数人的未来，她更愿意选择只属于自己的、哪怕在他人眼中无比的扭曲，却是她想要做的事。

　　只是辛苦的程度超出了想象，但姑且还能够忍耐。即使她从可以正常进行日常活动到只能慢慢地走上一会儿，即使精力的消耗加快，即使各种从未有过的反应接二连三地出现，这些既新奇又惹人厌的经历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她愿意去体验各种各样的事情，但如果那些事情开始妨碍到她的日常生活，就不那么让人愉快了。

　　汤姆偶尔会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她知道汤姆并不是在看着她，而是看着不在这里的什么人，尽管最后永远都是以若无其事告终，因为汤姆从来都不是会眷恋亲情和过去的人，但他最后用夺魂咒带来了圣芒戈的治疗师。

　　日子到来的那天，她经历了从未有过的痛苦。那和任何一次她过去所制造的痛苦都不同，它不止让她有到了活着的感觉，到最后甚至开始出现一种被夺走的强烈刺激。身体的一部分被硬是撕裂、挤压、然后剥离，到最后那份痛苦甚至变得麻木，就连思考都变得艰难，意识沉浮之间，眼前仿佛一片空白，她和奥兰多面对面站着。

　　“你看，这是你永远都无法做到的。”她宣告，“而我做到了。我超越了你，你永远都无法束缚我，我不是你的试验品。”

　　这是连善恶与命运都能够剥离的疼痛，那些她鄙夷的、憎恶的、想要抹去的东西，居然真的如她所愿，从空白朦胧的精神中消失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站着不动的奥兰多，却无论如何都够不着。

　　接着是将凝滞的时光打破的响亮的啼哭声。“恭喜您，是一名健康的女孩。”治疗师的语气呆板，她眼神空洞，显然是夺魂咒的效果还没过去的原因，只是在重复流程，但她做好了她该做的事，不管是清洁还是善后。

　　脱力之后要想立刻恢复并不那么容易，她对于必须要花费大量体力的活动向来敬谢不敏。只是这次她没有选择。她对治疗师的恭喜不放在心上，因为以自己基准调整出来的婴儿，只会是女孩，她也只需要女孩。

　　治疗师怀里抱着的小东西哭喊着，她拒绝了治疗师想让她抱抱孩子的邀请，而是支撑着让自己靠在枕头上更舒服一些。周围混杂着血和一些奇怪的气味，她正打算用魔杖调整一下，一直紧闭着的门打开了。

　　汤姆皱着眉走进来，不管是她还是他都不会在意这里凌乱的场景，也不会因为这样的场面感到尴尬，他们之间的联系并不需要做出这些虚伪的应对。

　　“所以这一步算是成功了？”他看着正高声哭喊的婴儿，露出嫌弃的表情。

　　“我还没确认，不过从一开始仪式就设置好植入在胎儿里面。应该说只要这孩子能够活下来，就算是成功了大半。”汤姆注意到治疗师站在一边。

　　“你就把她甩在一边？”他古怪地问。“有什么问题吗？”她满不在乎。

　　“你该抱她一下。”听汤姆这么说，她很惊讶。“你是会在乎这种细节的男人吗？”

　　汤姆皱着眉，露出很不舒服的表情：“既然你是她的母亲，就该抱一下你的孩子。”

　　“哪怕我之后就要把她置于死地？”她嗤笑，“你真够奇怪的，汤姆。”

　　“好吧，把她给我。”治疗师无意识但顺从地照做了。但是一直以来能做到许多事的她，却在抱孩子这方面全无天赋，那孩子只是躺在她怀里，反而更难受的样子。

　　刚接过这孩子的时候心中有一处幽深的部分隐隐动摇了一瞬，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接触过小孩子、同龄人和长辈，却唯独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婴儿。生命的诞生伴随着剧烈的疼痛，那是将自己的一部分割裂之后分开的阵痛，降生的生命带着自己的血和肉，大概就连灵魂和命运都注定彼此相连。

　　“这是，我……”看着面前哭喊的婴儿，她在叙述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接着闭上眼，“如果是的话那该多好。”

　　“你选择了制造一个生命。”汤姆走过来，这时候她早已将孩子交给了治疗师，经过耐心的安抚之后，又或许是累了，声音渐渐平静下来，“要是她拒绝你的占据怎么办？”

　　“她当然会抗拒。”她轻声说，就像是她抗拒她父亲一样吧，她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却找不出除此之外的其他可能性，“但我不会犯错。”因为她不是她父亲。

　　“不管是我死还是她死，结论都不会改变。再说了，双方承担同等的风险，这才叫做平等吧。”

　　“死亡是这世界上最愚昧的选择。”汤姆冷声道，“我会跨越死亡、征服死亡，我永远不会屈服在死亡之下。”

　　“是啊，所以你就那么做好了。”她微笑着说。“你准备把她丢在哪儿，卢修斯那儿吗？”

　　“当然是和我住一起，我来养。”她理所当然地说，“这是我的孩子，当然要和我住一起，卢修斯又不是她的生父，而且他已经结婚了。”

　　“如果这孩子未来能够把我杀掉，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她带着几分期待，“不管结局如何，我都能够接受。我愿意接受她的一切，如果她需要，我会尽我所能去培养她。直到我毁了她、或者她毁了我。”

　　“随便你吧。”汤姆无所谓地说，“你想好了这小鬼的名字吗？”

　　“嗯，想好了。”她闭上眼睛，放松地将考虑了很久的名字说出口。

　　“佐伊（生命），我希望她叫佐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