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入冬后络之的身体就越来越差。她常常坐在天井的葡萄藤下面晒太阳,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子离白天的时候都不在家,家里就寂静无声,偶尔会有只野猫嘶叫一声,往往惊得她浑身一颤。

  子离去江宁请了许多名医,折腾了几次都无甚作用。络之就拉着他道:“倒是你陪陪我吧,别再叫生人进来了。”

  这一日她正歪在床上,邻家的几个小孩子跑到院子里来捡落下的风筝。一个男孩看见子离拿着弓箭在擦拭,心生好奇,就上前搭讪。子离兴起,就认真地教起他来,于是其他孩子也要学,你一言我一语,团团围起他,叽叽查查,直闹到二更才散。事后子离收了弓箭,对络之笑道:“那些小子真够烦人的。”她看着他,也笑道:“我看你倒很高兴——好久没见你这么多话了。”他对她笑笑,就坐到床沿上来,络之沉默一会,又低头摸着被子轻轻说:“这家里太静了,你觉不觉得?”子离一顿,接着问:“你是闷了吧?明日我带你出去走走。”她摇摇头,又停了一会,才道:“你年纪也不小了,都没有一个孩子,我老觉得对不住你。”子离却想起了往事,蓦然间心一疼,只呆呆地出神。

  到了过年的时候,络之已不能下床。一日子离端了药来,她倒笑着说:“罢了,喝与不喝都一样。”子离扶她坐起来,对她道:“我想好了,等天暖和点,我们就回京去。”她推了药碗道:“为什么?我不回去。”他“碰”得一声放了碗,叫道:“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怎么治病?”她却默默道:“你是知道的,我的日子不多了。”子离两眼充着血,握着她细细的手腕,哽咽道:“你说过一直陪着我的。”她一手抚上他下巴上的胡渣,摇摇头,慢慢哭道:“要是我能给你生个孩子就好了,就是死了也甘愿。”他听了,一下子埋头在她胸前,低声哭起来。她又道:“等我到了下面,先去找山楂子,向他们母子赔罪。”他闷声道:“该去赔罪的是我。”她道:“我会告诉她,这辈子终究是亏欠她,她若恨我,来世再来找我吧。”子离抱紧她哑声道:“今生你还欠我许多,我先不会放过你的。”

  络之看着他消瘦的两颊,额头上几条淡淡的细纹,以前只有他大笑的时候才会看见。自从带着她到了南方,他笑的时候越来越少,细纹却越来越多。她双目淡然,抓着他的手道:“子离,答应我一件事。”他问:“什么?”她一阵猛咳,喘着气道:“等我死后,忘了我吧。”子离反手抓着她的,她又道:“忘了吧——忘得干干净净,一点也别留下。”他低下头挨着她的额头,她停了一会,慢慢道:“再找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她感觉脸上一阵湿热,子离的身体微微发颤,就微笑道:“回家去吧,等我走了,就回去吧。”

  之后她的话就不多,并且精神短少,睁开眼一会便又睡去,睡了一会又会叫着醒来。她这些天老做着噩梦,子离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肯说,只喜欢一个人待着,眼睛望向窗外。一日早上她突然咳起来,吐出来的东西里都带着血,大夫看后便道:“夫人几年前并未将毒拔尽,于肝脾十分亏损,外加郁结不开,日积月累,姑而酿成大疾。”子离怒道:“你倒是开方子!”那大夫忙开了一张,子离这些年来看了不少医书,如何不知此时情况如何,看了一眼方子就将大夫赶走了。

  他回到屋里,络之正弯腰在地上拾一只镯子,她手腕细,那只镯子老是滑落出来。他走过去替她拾了起来,看着她默默戴上,却是一言不发。夕阳透过纱窗映在她身上,几个雪松的阴影摇来摇去,她拉高了被子。他禁不住问道:“你就不肯说吗?”她看他一眼,他又道:“这些年来——你从没提过他。病到这样,你都不愿说。你想见他,对吗?”她一手抓着被子,他坐过去,轻轻叫道:“络之——”她却别过头去,他看着她,低声道:“昨天我写信去了,叫他来看你。”她整个人没动,雪松的阴影却左右摇摆。

  谁知送信的回来禀道:“韩家少爷去山西办事了。”子离道:“那你回来做什么?把信送去山西。”络之却病得糊涂,很少有清醒的时候,醒了就茫然望着远方,有时候难受得厉害了,就会默默流泪,含糊不清地叫唤两声。渐渐地她连子离也不认得,一醒过来就是猛咳,咳得倒气。他知道她留着一口气是在等子巽,偏偏等了许久都未见他人影,他别无它法,只日日守在她床边不愿离去。

  正月末有一天,络之难得吃了两口粥,看着子离轻声说道:“这些天我老想到小时候的事——这一生真像一场梦。”子离看她略有精神,就抱着她到院子里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她脸上微露笑意。院门外几个小孩还在放炮仗,噼里啪啦,十分热闹,子离看她专注地看着,好象很高兴。他便道:“等一下咱们也放。”她点点头,手却越来越凉,子离摸着她身上,问道:“不舒服?”她眯眼看着阳光,渐渐地就要闭眼。他一阵心慌,忙摇着她唤道:“络之,醒醒,你听得见吗?”她又睁开眼,突然哭道:“他恨我是吗?为什么不来见我?”子离搂着她安慰道:“不是,他有事耽搁了,就快来了。”她却摇着头哭喊起来,慢慢地声音越来越轻,眼神也平静下来。子离感觉她轻轻往他身上一靠,突然门外一阵炮仗声,他一楞,再低头一看,她像是睡着了一样依在他胸口。

  子巽一路风尘颠簸,终于赶到了江宁府。何再炳是认识他的,忙赔笑道:“二爷辛苦了,府里请。”子巽也不和他客气,边走边问:“小女呢?”何再炳道:“小姐正在吃午饭,大人要不要一起用点?”他俩一走进正厅,果然茵茵正趴在桌上吃东西,琉璃就站在一旁。茵茵一见子巽就笑道:“爹,你怎么才来?”子巽走过去一把抱起她,问何再炳:“马车呢?”何再炳忙道:“在后院,小人都预备好了,大约明日中午就能到南平县了。”子巽就道:“把马牵出来,我们现在就走。”何再炳一楞,忙去安排了。这里茵茵问道:“爹,我们去哪里?”

  路面不平坦,马车又走得极快,姑而左摇右颠。茵茵难受了,就叫道:“我想睡了。”琉璃哄着她道:“别吵,就快到了。”茵茵问她:“去哪里呢?”琉璃看了子巽一眼,他正闭目靠在车后。她转身对茵茵道:“去见你娘。”茵茵奇道:“娘不是死了吗?”她忙做手势让她别再说,悄悄道:“你爹这些天都没睡过,让他歇歇。”茵茵便托着腮帮子坐在一边,琉璃愁眉不展,转身看着窗外,却是浮光掠影,分外凄凉。

  马车一停,子巽立刻睁开眼拉起帘子。车夫回道:“韩爷,就是这里了。”他跳下车,一下子没站稳,亏得车夫一把扶住他才没跌倒。他一手牵了茵茵,一手推开了木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院子里静悄悄的,葡萄藤架子上地挂了几根的藤条;下面有一口井,缠绕着粗粗的麻绳;小花圃里还有几朵小白花没谢,娇娇弱弱地给北风吹着;地上还有红色纸屑,像是放完炮仗留下来的。他走到屋门口,突然紧张起来,两手理了理领口,这才带着茵茵进去。

  屋内一样寂静一片,他传过正屋走进厢房,再绕到后院,都没见到人影。他正要走回去,忽看见内屋一角落里坐着个人。他走过去一看,却是子离木然嵌坐在两面橱的当中,怀里抱着块木牌。他只觉胸口被一撞,心里凉凉的,好象温暖身体的东西正慢慢流走。突然另一间屋里传来琉璃的哭声,他竟没了勇气去看个究竟。这屋里静静的,最后只剩下茵茵的叫声:“爹,这是哪?他是谁?爹——”

  因是冬天,络之的棺柩就停在后屋内。子离移开了棺盖,琉璃早哭了起来,想她自幼可怜,父亲冷漠,母亲懦弱;后来嫁到韩家,偏偏遇见了这两个痴心的兄弟,纠缠了这些年,终是一场空。她越想哭得越凶,俗话说情深不寿,这话真是不假,看来个人只能得个人的缘分,若多得了,终是不幸。她看络之嘴角微微上翘,倒像是在憨笑。她心一酸,不忍再看,回头看见子离正痴痴地望着,就道:“还是早点葬了她吧,入土为安。”子离却一把盖上棺柩,咬牙切齿道:“谁也不准动她!”

  琉璃就怕他会这样,只好劝道:“好,先不动。”子离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嘻嘻笑道:“今后我就在这里陪她。”琉璃无法,回头看见茵茵站在门口,就道:“过来跟你娘磕个头。”茵茵怯怯问:“那是谁?”琉璃哭道:“那是你娘啊,过来给她磕个头。”茵茵又指着子离问:“那他是谁?”琉璃道:“那是你三叔叔。”茵茵却叫道:“爹呢?我要爹!”她说完就跑出去了。琉璃突然想起一直不见子巽,心下担心,又看子离坐在棺柩旁边又哭又笑,不知说些什么,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索性自己放声哭起来。

  那晚她安顿好了茵茵,就在隔壁小厢房里睡了。她睡得极浅,后屋里只响了两声争吵声,她就立刻醒了,忙披了衣服去看究竟。子离正一把推开子巽,叫道:“你别过来!她是我的!”子巽摇摇晃晃,好像喝了酒,被他一推就摔倒在地。琉璃忙上前去扶他,口中道:“三爷,他大老远跑来,和你一样伤心,你别这样对他。”子巽喘着气,琉璃扶着他上前,走到棺柩那里他又不走了,只看了一眼,就折回来。三人对视,琉璃看他似有什么话要问,但终是没开口。他站了一会,就要出去。琉璃不解,只好扶着他。子离在后面道:“她说要火化,然后带她回京城。”

  他身影一顿,就出去了。琉璃跟着他走进了东面的厢房,他坐到一把椅子上,上面还有一张旧的灰鼠皮。对面却是一张梳妆台,一个小盒里还有几只银钗,已失掉了光泽。一件淡黄色坎肩还搭在台子上,一边的毛已经脱落了不少。他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出去。她走到门口,回头望他一眼,轻轻关了门。

  她走出几步,又折回来。仔细一听里面静悄悄的,透过门缝一看,子巽还是坐在那里,却是埋头在那件坎肩里,一动不动。第二天一早她来敲门,他还是那个姿势。她轻声叫道:“二爷。”子巽方才抬头,她道:“二爷,早早地办了丧事,我们就回去吧。”他不语,半晌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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