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召阳渐渐长大,在韩府的地位越显尴尬。他读书识字,一些婆子丫头都会找他写几个字,或去一封信,倒叫众人不好怎么使唤他。可遇到女眷出府,又是他做赶车的小厮。他在少年看过一些书,在功名上有自己的抱负,每每想离开韩府去考科举。可一离开韩府,谁又会认得他孙召阳。科举选拔百里挑一,他无权无势,想功成名就恐怕是遥遥无期;不比如今依傍韩府,出门后人人都对他赔笑寒暄。这些年来他往往思来想去,盘算着将来如何自处。曾今一度他向付纳示好,希冀他能收他做学生;谁知付纳对他冷冷一瞥,接着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从不谄媚。”说得他满脸通红,就此断了这念头。

  他留在韩府还有一层原因。茵茵自幼被娇惯,品行率直天真。虽已到将笄之年,举止之间多了少女的娇态,但依旧一派不知人间忧患为何物的作风。这些在召阳眼里起初是迷惑,后来某一天他在院子里帮她捡起了一只耳环,她在阳光下朝他嫣然一笑,这份迷惑就变成了一往情深。

  这日他去书房送信,远远地走来一女子,穿着月白色的小夹袄,乌溜溜的发辫搭在两肩的白狐毛上。她步子轻盈,两耳上细细的两条银坠子微微摇晃,在阳光底下闪闪烁烁,却被发辫遮去了好些。于是召阳的眼神都聚到她晶亮的眸子,他微笑道:“二小姐。”

  茵茵神色冷淡,见了他也不理,只往里面走。他便拦住道:“你怎么了?”她嘴一嘟,板着脸道:“什么你呀我呀的,咱们分得清楚点。”他脸了沉,旋即道:“是奴才出言不逊了,小姐。”茵茵停了步子,却扭着头不去看他。他上前一拉,她却一挣,他叹了口气,道:“这信是给你爹的,你带进去吧。”她一手推了信,微怒道:“今天我还是要出城去,看你能怎么样!”他低头:“只要二爷同意了,奴才不敢反对。”她娇嗔:“只要你不去多嘴,我就能叫我爹同意。”她夺了信就要进去,他却拉了她劝道:“你一个姑娘家,哪能整天往外跑?”她朝他眨眨眼睛:“不用你管!”又指着他鼻子命令道:“你不许多嘴啊!”说完就拉起帘子进去了。

  召阳看她进去了,只觉索然无味,便一人走到大街上去。他想起许久没去东方曜的墓地清扫,惟恐盘问起来众小厮会把责任推委到他身上,就要了匹马往城郊去了。此时天气已有初冬的痕迹,路两边的几户人家把炉子拎到外面生起火来,黄澄澄的铜壶冒着袅袅热气。一旁还有一个老人搓着手吃着山芋。他不觉想到当年若不是跟着他母亲住到韩府,大约如今自己也是这番光景。他皱起眉,挥起鞭子让马快跑,脑中便不再想起自己落魄的童年。等他迎着冷风跑得浑身发热,再一看,才发觉已经到了。

  东方曜的墓地却是干干净净,前面还供着鲜果。他微微一楞,才看见周围有三五个人正在瞧着他。有二人身材魁梧,身上都配着长剑,另一个是老者,中间站了一个青年公子,戴着束发紫金冠,脚踩藏青色朝靴,一身白袍,朗朗有神。召阳立刻笑道:“阁下也认识东方先生?”那公子微笑道:“在下并不认得。家父与他曾有一面之缘,十分钦佩他的才学。今日是他死忌,家父原想亲自前来,因分身乏术,才命我代进些追思之意。”他这才想起今天是东方曜的死忌,往年韩子巽都会过来,今年他没交代,他也就忘了。那少年却问道:“公子也认得东方先生吗?”他摇摇头,笑道:“不,他是我家主人的老师。”那少年微微一楞,马上笑道:“原来如此,幸会了。想必您家的主人也是个人物。”召阳马上接道:“大都学富五车,励精图治的,无论是否成了人物,都要为天朝,为百姓鞠躬尽瘁。这才是至学之本。”那少年听了,便十分高兴的样子,道:“难得你有这种见识,韩——你们家主人的家训不错。”他便道:“在下孙召阳,能得公子赏识,很是荣幸。”

  那少年便要上前一步,谁知身边的那位老者却抢先一步,对他轻道:“公子。”那少年便退回来,绕到马的另一侧,二个配剑的站在他一左一右,召阳方走上来,与他隔马同行。那少年便问:“公子这样的人才,为何屈居在别人府邸?”他微然沮丧道:“一言难尽。我幼年时被我家夫人带入府中,一住至今。每每想离开,可滴水之恩如何能忘,顾去了私心,安心留在府中服侍。”那少年便摇头道:“可惜,可惜。公子既有抱负,应该去考科举。”他微笑道:“岂有这么容易。官场上若无人举荐,无人保送,谁会在意无名小卒。”接着语锋一转:“谈了许久,不知公子您怎么称呼?”那少年呵呵一笑:“在下姓程,单名立字。”召阳立刻道:“若有机会,希望能有幸与公子畅谈。”那少年道:“一定有机会,今日不及,来日方长。”他道:“在下在二等侯韩子巽府上当差,恭候公子。”那少年微笑道:“好的。”又取下身上的一串香珠道:“今日匆忙,只有这份薄礼,公子笑纳。”召阳忙接了,又拿下身上最好的一块玉佩与他交换了,才送他们一行人远去。

  他一路回去,步伐轻快。他自幼便懂察言观色,又在韩府历练多年,皇孙贵胄的气派一眼就能瞧出。承立的身份他猜得十有八九,只盼这次能扬眉吐气。他一路盘算着回家,顶头看见茵茵蹦蹦跳跳从垂花门里走出来,就笑问:“又溜出去?”茵茵俏笑道:“爹病了,我哄他睡了。现在没人管我了。”他拿出刚才的那串香珠子,笑道:“送给你,我得来的好东西。”她拿起一看,那珠子颗颗红艳,像极了红豆,用明黄的穗子串起来,下面一小小金色吊牌,刻有“承立”二字。她扔还给他,嗔道:“哪里弄来的?还是别人用过的,我不要!”他正要说话,却看韩母姚氏一行人从拐角里走出,忙禁了声站到一边。

  韩母一看到茵茵,便立刻道:“你去哪里?丫头婆子都不带一个,成什么体统?”她看到一旁站着孙召阳,眉头就皱得越紧。茵茵却道:“我哪也不去,就在家里走来走去。”韩母一把拉过她,看她小毛领上还沾着汤渍,一边眼角也没擦干净,就不停唠叨起来。茵茵不到五岁便和络之分开,此后便是子巽陪着她,子巽时常不在,就让韩母照顾。韩母起先很冷淡,后来渐渐管教起来,常常对她从头到脚数落。茵茵就开始躲着她,韩母有时见不到她,倒叫人满院子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却是子巽带了她进来,韩母照样一顿教训。茵茵有了她爹撑腰,如何肯俯就,她说一句她顶十句,只有等子巽开了口,她才肯不说。

  茵茵不愿听她唠叨,就道:“我回去换了还不行吗?”她看韩幕含笑站在一旁,就问:“哥哥去哪里?”韩母就道:“我们去你大姐姐家。”她一想,便笑道:“我也去。”韩母板脸道:“你邋遢成这样,带去丢人吗!”她倒腻了上去,笑着说:“我是奶奶调教的,哪里能够丢人?”又转身对召阳道:“去备车。”韩母看着召阳道:“前面你和小姐说什么呢?”茵茵马上道:“没说什么。”召阳看了她一眼,就回道:“实在没说什么。就我得了件玩的东西,送给小姐,哪知小姐看不上。”

  姚氏看他身上灰土的长袍,脚上的靴子似乎是小了点,斑斑驳驳已有磨损,手上拿了串麝香红珠,倒像是十分金贵的物件,就问他:“这东西你哪得来的?”他低声道:“一个朋友送的。”姚氏又寻问道:“哪里来的朋友?”他只好道:“今天认识的。”姚氏便一笑,又对他上下一打量。召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觉他们在拿他当贼来审,心里翻江倒海了起来。此时韩幕笑道:“召阳一向会遇见些奇人异事,上回不是有个和尚送给他一本经吗?”茵茵笑起来,转身问他:“真的?”韩母却一把拉过她,正色道:“我还没说你呢,青天白日里站在门口和一个小厮说话,连姑娘家的颜面都不要了。今后再让我看见,就告诉你老子去!”又转头看着召阳,一字一句道:“你要记住,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自古只有主子赏东西,没有奴才送东西的。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哪里得了东西就拿进来,她一个小姐,和你成天一处混已经不妥了,再私相授受,传出去还象话吗?”召阳的脸憋得紫涨,半晌才道:“知道了。”茵茵还想再说,却被韩母喝道:“还不走!”

  入冬后子巽便发起烧来,开始几天他也不在意,照样去上朝,后来低烧一直不退,才听了太医的话调养休息。这些年他对公务十分经心,不是在枢密院就是御书房,回到家后也闭门不出,偶尔让付纳进去,二人一说就是半天。如今告了假,却是像松了一根紧绷的弦,再也提不起精神,整天懒懒地歪在躺椅上。这日下午他正眯着眼睛晒太阳,想着最近手上的几件公案,不知容素会如何决断。自他救了储君,又和容素唱双簧,解决了林孜真后,容素再也没有找人来故意针对他。大约是年少就结识的缘故,他对他总有些根深蒂固的信任,可又不像年少时那样单纯,可以把一些事不留余地地托付他。他一边想一边眼底泛着笑意,身下的椅子一摇一摇,昏昏沉沉地就要睡去,门却“碰”一声打开。他睁眼一瞧,却是茵茵撅着嘴站在自己面前。

  他微微失神,过了一会才问:“怎么了?”茵茵跪到他椅子边,拉着他袖子道:“爹,召阳说要离开!”他又问了一遍:“怎么了?”她急道:“你就让他走吗?”他想了想,便理着她前额的刘海笑道:“你要问他讨卖身钱吗?”她一扭身,轻声道:“我不要他走。”子巽坐了起来:“为什么?”她挑起两条细眉:“我从小就和他一起玩,他如果走了,我有多闷啊!”他捏着她抬起的小下巴,笑道:“你就知道玩,召阳已经长大了,即便不走,也不能和你一处斯混。”她坐到他腿上,娇声道:“为什么呀?”子巽看着她问:“你很喜欢和召阳在一起?”她见他郑重其事,就微红了两颊道:“不知道。”

  子巽看她一脸娇态,身下的椅子还是一摇一摇,他沉声道:“茵茵!”她抬了头,听见他说:“他有和你说过什么?”她低了头道:“没有。”子巽就道:“还好没有,若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就是他不走,我也要赶他出去!”她听他这样说,就红着脸叫道:“他有什么不好?!干吗你们一个个都讨厌他?”子巽道:“爹没有讨厌他,只是还不够格做我女婿。”她羞红脸道:“爹说什么呀?”他笑道:“不是吗?你刚才那阵势,就像是来保情郎的。”茵茵就拿手捶他,他一阵咳起来,她忙住了手,扶了问:“今天的药喝了没?”又看他比去年瘦了好些,眼角几条细细淡淡的纹路,就难过道:“爹你今后少去朝堂,多在家陪陪我吧。”子巽指了指白玉架子上的一根烟管,她忙去拿了,又点了烟袋让他吸了两口,他方靠回椅背上。一圈一圈的烟雾从烟管里浮出来,散在四周,他眼睛也被烟雾笼着,渐渐就朦胧起来。茵茵轻声问:“爹睡吗?”他点点头,她便悄末声地出去了,走到门口回头一看,他却是睁着眼睛望着那层烟雾,好似看见什么,又好似什么也没看见。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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