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子离已有十多年没有回家了。头几年陪着络之住在南平,络之死后他便辞了官,迁到江宁居住。那时郝呈平来找他,想在江南给他安排个军职,他看人家一番热情,也不好推搪。结果只做了一年,一年后又辞了差事,从此以后便成了闲云野鹤。他性情豁达,极容易交朋友,江宁府里有许多是他的旧部,彼此言语投契,无拘无束。姑而这些年他都未生回家之意,只在江南放逐。

  这日他收了一封信,打开一看却是子巽的笔迹,信中告之他自己病重,让他速速回家。他知道子巽的脾气,若非万不得已不会如此说,于是一下子心慌起来,连夜整理了行李出发。

  三月里赶到京城,还未到家,已在城门口被容素派来的人接入宫里。他无奈道:“皇上的消息可真快。”来人笑道:“韩大人病得不轻,皇上料着三爷会回来,早命各驿站照看着了。”他便问了两句子巽的病,那人叹道:“韩大人是积劳成疾,太医已嘱咐了要好生静养,不许过度忧思。”他皱起眉不做声,那人又笑道:“如今三爷回来了,就能替朝廷卸下好些担子,韩大人也能好好养病了。”他一楞,旋即道:“我只是暂住,还是要回去的。”那人不解:“怎么三爷放着好好的大宅不住,偏要跑到天边去?”他笑道:“我自在惯了,若要我穿起官袍勒着脖子去面圣,还不如跑到天边去。”那人方“噢”了一声,笑笑不语。

  彼时到了宫里,容素就端坐在长案后面,含笑看着他:“你终于回来了。”子离依礼跪下道:“臣韩子离特来请罪。”容素呵呵一笑,从长案后走出,亲自扶了他起来,看着他道:“回来就好。”他头一转,又对子离身边的人笑道:“朕比你还年轻的时候,就和他打了一架。”那人笑回:“臣知道皇上和韩大人是旧识,交情非浅。”子离因刚才入宫时匆忙,未在意身边的陪行是谁,此时一看,却是一个年轻公子,眼神机警,两颊消瘦。容素就道:“这是孙召阳,如今太子的伴读。”子离恍然大悟,就对他道:“幸会。”又对容素笑道:“你又纳了个人才。”一旁召阳接道:“在下倒是一无是处,只靠皇上提携,‘人才’二字实在当不起。”容素笑道:“你又来谦虚。”

  子离也笑,他看着容素,见他眼角旁聚了些许皱纹,两眼像是凹陷了许多,却越发炯炯有神。他眉眼间流露出一种笃定——少年时他也是自信满满的神情——只如今的却不一样,像是经历了迷茫和破晓后对自己的胸有成竹。子离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有些落寞地站着。容素便问他:“怎么了?我老了许多吧?”他道:“我也老了——咱们策马比枪的日子一去不回了。”容素听他如此说,不免有些伤感,沉吟一下,才笑道:“咱们已过了那年纪,倒是看着些武将比试有趣些。你若高兴,朕就叫人搭个场子,顺便给你接风。”子离忙推辞道:“不用,看了倒觉得自己老态龙钟了。”召阳一旁笑道:“是老当益壮吧。武将虽好,却少不了得力的人来指挥。就像满朝文武,少不了天子来运筹一样。”

  子离暗觉召阳和容素言语间十分契合,自己倒像是个局外人,于是又坐了片刻就要告辞。容素忙拦道:“怎么了,只坐一会就走了?枉费朕这些年都惦记着你。”子离忙道:“不是,我急着回去看看我哥。”容素方道:“朕倒忘了,子巽一直盼着你,你快回去吧。”他行了礼告退,走至门口容素却又叫道:“子离。”他回头问:“还有什么事?”容素一顿,问道:“这次回来还预备走吗?”他想了一下,就道:“若朝廷没什么委任,等我哥的病好了,我还是会走。”容素本来像有什么话要说,此刻却没说,隔了一会方笑道:“到底留不住你。这些年一直想把禁军交给你,总也没有机会。你若真想去南方长住,不如就在那里领个职,也不枉费了朕的心血。”子离微笑道:“谢谢皇上器重。”

  等子离走后,召阳就笑道:“三爷一看就是个真性情的人。我小时候也见过他几次,他都未曾变过。”容素靠到椅背上也含笑道:“若我有福,也该得这么一个弟弟。”召阳看他一眼,他今时今日所得一切均来之不易,表面上风光无限,内心却惶恐不安。韩子巽与他是敌是友尚未分明,如今子离又回了京城。他心中十分忌惮子离,毕竟他与容素曾是真正的知己,只怕容素会将大权交托,而自己又是一败涂地。他不觉道:“既如此,皇上为何不留他在京,也好有个说话的人。”

  容素笑看他一眼:“你没听他说吗?我们都老了——以前的日子一去不回。”召阳不语,容素却突然道:“朕倒忘了,你是在韩府长大的。子巽怎么没提过你呢?”他尴尬笑笑:“韩二爷是何等人物,如何会注意我这个无名小辈。”容素便问:“那你这个无名小辈眼里的当朝重臣是如何一个人物?”召阳只停了一会,便立刻回道:“韩大人于当世之事均运筹帷幄,是不可多得的奇才。在下自小便十分佩服,于他的言论都十分留心,每每想仿效—二——只是一点,他对君臣之礼的固守有欠妥当。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历来的能人异士都会有些清高,又喜欢在别人面前显露一下自己的才能。其实这些还都靠皇上的海量包容,天朝才会有生生不息的俊才出现。”他说完了,等着容素的回答,好似在一场豪赌中等着尘埃落定的那一刻。容素看着他,半晌道:“你虽是他家养大的,倒也不偏心。”他舒出一口气,微笑道:“在下只是说实话。”

  子离回家快一个月了,去还未见子巽一面。他头一次去的时候,只看见一小姑娘挡在门口,问他:“干什么?”他知道是茵茵,就道:“我是你三叔叔,来看你爹的。”她却冷冷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来干什么?”子离看她俏目含怒,俨然摆出一番架势挡在门口,好似在保护什么东西。他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只清了清嗓子道:“你爹要见我,你不让吗?”茵茵就道:“爹还睡着,现在不见!”他只好走开。后来又去了几次,不是给茵茵挡了回来,就是子巽未醒。因府内事务陈杂,件件需他处理;韩母又年迈,他这些年都未尽孝道,不忍再劳繁母亲,只好一人挑下。主家一个月,他才体会到子巽以往的操劳,心想这些年只顾着自己快活,将家里的责任都扔于他一人,不觉满心愧疚。姑而茵茵每每对他冷嘲热讽时,他都不以为意。

  这日他刚从外面回来,就听到家人议论,说是付先生给孙召阳抓了去,立了罪关进牢里。他便转步往子巽房里去,正好茵茵不在,子巽则靠在躺椅上看着窗外,肩上还搭着一件披风。他轻脚走进去,走得离他很近了,他也没察觉。他方叫道:“哥,我回来了。”说话间子巽已抬了头,像是回过神来,慢慢道:“是你——茵茵告诉我你回来了,怎么不来看我?”他的思绪好似飘得很远,突然还未及拉回,眼睛是看着他,眼神却透向别处。子离摸着他粗糙的手,几条青筋脉络分明,心想岁月可曾轻饶了他。他心里一痛,正要说话,却走进一婆子道:“宫里来了人,说一会皇上会过来探视,让咱们预备预备。”

  容素走进来的时候,子离正带着家人在大院里接驾。容素忙命子离扶起韩母,与她问答两句,才让人搀了回去。子离便引着他去看子巽,一旁还跟着孙召阳。三人一路都未说话,都叫头顶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去。前面渐渐露出一座青瓦房舍,周围的树木也多了起来,召阳背心出汗,知道已经到了。

  子巽刚要起来拜见,容素却止道:“不必。”他示意子离让容素上坐,自己移了椅子坐在右手,又看了一眼孙召阳,微笑道:“孙大人怎么不坐?”召阳道:“我是晚辈,站着就行。”容素看着子巽叹道:“怎么几日不见,就病成这样?”子巽微侧在一边扶手上,含笑道:“臣经年不病,这次把以前落下的都补上了。”容素转头对召阳笑道:“韩大人行事一向与众不同。”子巽便对子离道:“去把库房上架子上的茶叶拿出来,叫厨房里的姓尤的泡,他会泡这种茶叶。”子离便起身要去,召阳连忙道:“我和三爷一起去吧,那茶我也会泡。”

  二人走后,房里一片寂静。容素看子巽越发朝椅背上靠去,好象十分吃力的样子,就问:“你是真的不行了?”子巽道:“你不就盼着我死吗?”容素不语,过了一会才问他:“孙召阳结识承立,你知道吗?”子巽点点头,容素狐疑地看着他,他道:“与我无关。”容素站起来在屋内踱来踱去,突然站到他面前道:“承立很信任他——就如当年我信任你一样。”子巽抬头微笑道:“你担心了?”容素冷冷道:“我不想他步我后尘。”子巽低头咳了几下,他拉起他道:“姓付的和林孜真是老乡,你可知道?”子巽喘着气道:“是你多心了。”容素松了他,自己退回到椅子旁,他背过身起,沉声道:“你瞒了我多少事,你自己说吧。君臣二十年,你可曾尊敬过我?事到如今,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子巽摸着领口慢慢整理:“那你今天来做什么?”容素阴沉道:“我来探病的。”

  他说了就要出门,子巽还是坐在椅子上,轻声道:“等我死了后,就让子离去南方吧。”他身影一顿,道:“好的。”子巽停了一会,又道:“你不用担心孙召阳,承立不是当年的你,他也不是我。”他看他一眼,道:“我知道。”随后就开门走了。

  子离和召阳回来时,只剩子巽一人在屋里。子离便问:“他走了?”子巽点头,召阳看着他,一心疑窦,欲言又止。他看子离扶了他上床,就要出去,身后却传来声音:“茵茵告诉我,她很喜欢你。”他立刻着了慌,跪到子巽床前道:“二爷别误会,我和小姐一处长大,难免比他人熟惯些。在下决没有任何私心的。”子巽眯眼看着他,倒像是十分失望,过了一会却叹了口气:“罢了,有些事终是勉强不得。你去吧,今后做人不要投机取巧,朝廷上的事情还有许多你要学的。”召阳一楞,随后恍然大悟,立刻道:“召阳知道了,谢谢二爷提点。”子巽看了他一会,又道:“付先生也老了,关几天就放了他回乡去吧。皇上知道你的心意就行了。”他连忙道:“记下了。”

  之后子巽越发衰弱起来,太医天天来看视,他却告诉太医:“觉得好些了。”茵茵一开始总不让子离进门,后来也不强了,偶尔还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子离刚开口安慰几句,她却一把推开他叫道:“谁要你假好心!”一日她正与子离闹着,韩母和韩幕走了进来,韩母立刻气道:“你们还不让他歇歇,还在他床头大吵大闹!”茵茵叫道:“他想烫死我爹,端来的药也不吹吹。”韩母一把拉过她:“你懂什么?这药就要滚烫地喝才见效。你成天呆在这,你爹怎么休息,跟我出来!”茵茵不情愿地叫韩母拖了出去,还对子离叫道:“看着我爹喝药!喝干净了才行。”

  韩幕看子巽正闭目养神,身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屋子里还飘着淡淡药香。茵茵一走,这屋子顿时安静下来,他轻轻跪到床边唤道:“爹。”子巽睁开眼,一看是他,就笑道:“今日早了。”他轻声道:“师傅让我这些天别去了,留在家里服侍。”子巽“噢”一声,一会叹道:“看来我是真的要走了。”他哽咽起来,一手拉着他露出被子的手,子巽又道:“茵茵给我宠坏了,将来你多照看她。”他咽着眼泪道:“爹为何如此说,茵茵是我唯一的妹子,我当然会照看她。”子巽便看了他一眼,像是今生头一回看这个儿子,一会笑道:“你长得倒不像我。”韩幕勉强笑道:“奶奶也这么说过。”子巽看着他道:“你像你爷爷——长得像,脾气也像。”他不知如何回答,只看着子离,子离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一会子巽又道:“好,好——比像我好。”

  韩幕看他今天略有精神,就慢慢道:“爹,你能不能——让母亲来看看你?”子巽的手却冷了半截,他又颤声道:“母亲她也很可怜,她知道你病得很重,很想来照顾你,爹——”子巽却不做声,他又道:“儿子求求爹了,让母亲来看你一眼也好。”他退开几步,在床边边恳求边磕头。子巽伸出手,他忙上前握住了,只听他道:“你去告诉你娘,我早就不怪她了。只盼她也别怪我。今生是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今后你要好好孝顺她,弥补她前半生受的委屈。”韩幕只哽咽道:“爹,你让她来看看吧,求你了。”子巽却好似十分疲倦般,慢慢闭了眼睛。韩幕还想再说,子离却示意他禁声。他本性平和,无论是爱是恨,都不会太过强烈,心想这世上有什么过错是不可原谅的,竟让他父母决裂到如此。心里一阵酸痛,又望了一眼子巽,终于道:“儿子知道了,今后一定好好服侍母亲。”

  子离这些天来一直陪着子巽,子巽看着他时,总有些话好似要问,他就道:“哥,你想说什么?”子巽就别开眼睛,默不作声。他不说,他也不好说。二人虽一直处着,话却不多。一日早晨,他正在房里理南边带回来的东西,琉璃突然哭着跑来道:“二爷不见了。”他一手扔掉手里的书,瞪眼看着她。琉璃又道:“今早我送粥进去,二爷就不见了。”子离叫道:“他连站都站不稳,能去哪里?”琉璃手足无措,只拉着他哭道:“不知道,他就这么平白无故地不见了——”她也顾不得什么,只伏到桌子上哭起来。子离也一阵慌乱,心想府内那么多人,晚上时大门都是锁起来的,他若出去了必有人来回报。心慌意乱之下,忽地瞥见门口的一棵梧桐树,整个人像被撞了一下。琉璃也不哭了,抬头看着他,一会拉着他袖子叫道:“他必是去了那里。”

  二人快步朝仰桐路跑去。琉璃一边急走一边想着,子巽病到如此,却是络之的死于他打击太大,郁结之今,酿成大疾。太医只会开些外补的方子,却不知他病由此萌。她和子离走进仰桐庐,看见往日的陈设都未改变,只缺了往日的主人。她听见窗前的风铃还叮叮当当响着,桌子上摊开的书给风吹得乱翻着页。突然子离“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哥,是我对不起你。”子巽躺在一张竹椅上,神色安定,琉璃想着他昨晚是如何走过来的,他却开口道:“我常想,当年的事情,是我做错了。”子离哭着,对他道:“是我错了,我不该霸着她的灵柩这些年。她还在南边呢,我找一天送她回来。”子巽却摇摇头:“别让她在地下也不得安宁。”又看向他:“你怪我吗?”子离哽声道:“哥——”他又道:“这世上的什么事我都能让给你,惟有她不行。”子离低头不语,他接着道:“若一开始就成全你们俩,如今会是个什么情景?她大约还活着——很好地活着。”琉璃禁不住哭起来,子离道:“哥,别说了。”子巽眼睛又转想他:“我知道她喜欢你,却硬要挤进她心里,在她心上扎了一根刺。然后又让她跟你走,带着满心的包袱不得安宁——她怨我吗?”子离道:“没有。”子巽抓紧了扶手又问:“她——说过些什么?”他从未开口问过络之临终的情景,子离看着他,慢慢道:“她想见你。”子巽听了,眼神慢慢聚拢,过了一会才犹疑问:“那她——”他顿了半晌,终是没说出口,向后一靠,闭目道:“罢了,我还是自己去问她吧。”

  此后子巽便移到仰桐庐住,众人看他精神好了些,只不喜欢人去打扰。早晨的时候他总让茵茵扶到院子里,在新鲜的空气里坐着。一天清晨茵茵去的时候,他没起来,只安静地躺着。茵茵过去轻轻叫他,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几片梧桐叶飘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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