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且慢,”右参军孙昱站出驳斥,“我听闻姜珩不止处理军务,前两日乃至昨日的火攻之计,那徐骞喝酒漏嘴鼓吹,传出是都督夫人想出的计策,昨天晚上就有好些前线伤兵前去感激。她救士兵于水火之中,名望颇高,要想动之,恐怕不能服众。”
“哼,你这是什么话,感激就可以藐视军规吗,”李广拢袖道:“先锋,依我之见,那女人掺和的事越多越好,这样我们借他夫人羞辱于裴言昭,说不定能将他连拖下水,重新执掌牛耳。”
“万万不可,”孙昱弯腰行大礼,语气焦灼:“这就是我担心的第二点,那裴言昭是何许人也?睚眦必报,岂容人欺辱于他!我们非但不该主动与之结仇,还应避让。即使揭穿姜珩的过错,也不能折辱她啊。”
李广轻呵:“睚眦必报?我瞧他在窦尚书面前乖得像一条狗,我们先锋又是窦尚书的女婿,他该忌惮我们才是。”
“哎呀,那是他两面三刀!此人巨奸,当初在窦尚书面前做小伏低,一路被抬为一品大都督。可得罪过他的小门小吏,他是从来不心慈手软的呀。”孙昱说着都掉一层冷汗。
李广哼道:“照你的意思,只许裴言昭的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来,我们一点都不能反击了。”
“你这献谀之徒住口——”
“都别吵了。”
邱孟先打断他们二人争执,亦有自己的思量,狠厉眯眼:“岳父对裴言昭这得鱼忘筌之辈大为不满,我要是能挫他锐气,也能讨我岳父欢心。去,把姜珩押解到校场,我要当着三军的面清算她的罪状。”
别挫人反被人挫吧。孙昱痛心疾首,他是不敢跟着去现场了,免得被裴都督逮个正着,殃及池鱼。
三军将士也怕在日头底下暴晒,早了一个时辰前,便提前一个时辰收工,错开晌午那阵。现寅时过半,清风和畅,借熹微晨光,三军整合操练,不算身在一线不在场的人,也有上万甲兵,喝声震天,穿云裂石。
须臾,他们被各自的百夫长喊停,百夫长要去刑台那边议罪犯人,叫他们自己原地练习。
定是高分位的军官犯了错,才需要叫百夫长们都去集合了?听了他们哪里还能乖乖在原地待着,纷纷执戟涌去刑台那边。
然到了刑台近边,看到上面以绳索绑押跪地的人,当即哗然满场,不平之声如笋冒出,只是碍于邱孟先作威作福的坐镇上边,没一个敢出头,都在人堆里窃窃私语。
李广站在犯人身边,朗声公告:“此女有些人认得,有些人不认得,她就是裴都督的夫人,姜珩。”
“女人?是个女的。”
“女的呀。”
台下发出种种疑惑之声。李广闻听,甫一抽出旁边手下的腰刀,白刃一闪,割下女子的发带。一蓬如瀑乌丝倾泻飞扬,衬托一张白皙精致的脸,明眸皓齿,唇红雪肌。一个个士兵看直了眼睛,对李广的话深信不疑。
姜珩偏头看肩头散落的头发,隐忍不发。只盼李广快些道出她的罪行,她再观其变。
“大家都知道,裴将军回来好些天没露过面了,你们可知道,最近军中军务都在这女人手里当儿戏一样操攥,我们奉行的指令,都是她发出的!姜珩不顾军令,破格跟进军营里来,不安分守己就罢了,还牝鸡司晨,将列位玩弄于鼓掌,实在可恨。”李广言之凿凿道。
底下如千浪排空,非议声炸响,听不清是认是否。
姜珩扭过头,淡淡开口:“牝鸡司晨,我担不起这四个字。早有言,将军身体不适,我同苏良他们会协同将军处理事务。你说我可恨,敢问我哪里可恨了,是短缺了将士们的粮饷,还是支配他们做苦工?”
“你、你,还敢诡辩,身为女子插手政事,你还有理了。不给你吃点教训,你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来人,执笞刑。”李广喝声。
底下人只道两方将领不和,逮住对方错漏,训斥一遍就完,哪知要动真格。这时几个士兵抱团出来,请求主将三思。
悠哉的邱孟先听底下不平的人越来越多,耳软心活,招来李广急急商量:“我开设个恩典,算了吧,这女人插手政务倒没哪些做错的地方。”
李广心道你倒是开设恩典做了好人,让我闹笑话一场,还把人得罪了。他劝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能算了啊,否则您以后军威何在?他们这些小兵的抗议算什么,当初姜世洵把窦三公子的尸体判给百姓,窦尚书恨透了姜家,趁机教训他女儿,窦尚书会很高兴的。”
邱孟先骑虎难下,犯难沉吟:“那就随意打两下,做做样子。”
“诶。”
执刑的人持竹篾上前,李广力排众议,喊声‘打’,篾条唰的往人背上落下。姜珩吃痛微缩,心道驳斥起来,还要落个以下犯上的罪名,索性挨几鞭子,又不会死人,讲道理讲不听,总不能让她对这些宵小之徒露出奴颜婢膝的乞求姿态。
执刑人打到第七鞭时,一道气.喘的声音大喊‘慢!’,人影匆匆拨开士兵走上台,一把扔掉竹篾,对邱孟先冷喝:“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我家主子犯了什么错,要受当众鞭笞的奇耻大辱。三日前敌我酣战,城下尸首枕籍,我军成了釜底游鱼之状,是她指我方向,叫我派人领兵出城,火攻敌人后营。昨天那道火攻之计,观其等敌人行到沙柳边再动手,也是她出的主意。难道这一切一切,还不足以抵消她身为内子情不自禁助都督披示军务的过失吗?!”
苏良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的的质问。听他述说,一些不知情的人才恍然大悟,好些还在犹豫的、当时也在一线作战幸存下来的兵卒站出来大声恳求。
“裴夫人救了我们大家的性命,怎么还能罚她,该奖赏她啊!”
“只要是英主,计较什么牝鸡司晨干甚,我记得姜小姐没出阁时,有次宫宴还给皇上化解难题,皇上还夸她呢!我宫中当差的叔叔说的。”
“要不是火攻逼退强敌,我就丧命在敌人刀口下了。总之谁要动裴夫人,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众志成城的抗议声令邱孟先浑身一栗,刚想开口说释放,另一道威赫声音直逼而来,仿佛要掀起他的头皮。
“谁把她押来的?”
众人循声而望,往两边退让,让出中道,齐声相迎:“裴将军!”
裴言昭也不摆架子,流星大步跨上夯台,单手提住姜珩的胳膊,将人捞站起来。
放到一边,踱步到邱孟先身前,负手而立:“她犯了什么错,你说个明白。”
邱孟先唇齿哆嗦:“李广,过来,事情都是你挑起的,你告诉将军,是怎么一回事。”
李广双股战战,姗姗走过来,恭声道:“末将只是,把夫人叫来,垂询将军病愈否,别无其他。”
“她的后背衣裳破了,你的人还拿着鞭子,当我是瞎的?”
“因……因为裴夫人插手政务,所以。”
“所以打了她,以儆效尤。很好,”裴言昭阴笑了下,转身,面对台下,端肃神色:“你们刚听苏良道明事实,姜珩非牝鸡司晨,而是殚精竭虑谋划退敌之策。李广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当不当斩!姜珩在我的大营内活动,不踏足其它,李广竟然知道是她在料理军务,还来我营中擅自将人带走。李广军民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此谓探军,当不当斩!无姜珩昨晚火攻之计,徐骞带兵出城应对,火烧南门敌军,你们安置在城外的妻儿老小早就被敌人搜刮干净,而中军的人各个对敌军进城视而不见,泰然安坐。李广身为参军不谏纳主上出兵,贻误军机,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当不当斩!”
掷地有声的三连问,极大调动起士兵对姜珩的热血感激、以及对李广作威作福的反抗之情,当即举臂附议。
“当斩,当斩,当斩——!”
李广一屁股礅儿跌坐在地,爬到邱孟先脚边:“救我,先锋救我!”
邱孟先踢开李广,犯难沉吟,他对那个杀神非一般抵触,再三思虑,李广于他也有不少功劳,起身,硬着头皮上前。
他走到裴言昭身边,声色和缓:“裴老弟,没你说的那么较真。你看,窦尚书往日待你不薄,你且饶过李广一回,待会我定让他到你的大营中,给弟妹和你磕头赔罪。”
他万没想到的是,他话音甫毕,裴言昭就拔出旁边一名士兵的佩刀,高举屠刀,杀机凛然。
此时天色渐亮,日升东方,白刃折射明晃晃的日光,刺割眼球,邱孟先生怕他不高兴连自个儿一块宰了,左脚换不及右脚的后退,狼狈跌在椅子上,双目呆滞。
“且慢——”
“慢着。”
两道声音同时制止裴言昭。姜珩嗫嚅嘴唇,一声是她发出的,另一声,她望过去,竟是太子赶来了。
赵祈佑大步上前,在前线的战袍还没来得及换下,绛衣行縢,跨上台,稍稍颔首施礼:“我带姜珩出行,为我军打理细务,是经过皇上批准了的!因而裴统领所言罪过句句属实。”
这一来彻底洗清姜珩插足军务的不法嫌疑。邱孟先安分守己,不敢多辩一句。
“但是裴统领,这李广小小一参军,死不足惜,但战前杀将乃军中大忌,不利于行。且让他的脑袋挂在他脖子上,他过后要是不能立功赎罪,大败北狄后再随时摘下他的脑袋。”赵祈佑请他三思。
姜珩也道:“他搬口弄舌,诬陷忠良,的确该杀,但像太子说的那样,大战在即,斩将避忌……呃。”
她话还没说完,裴言昭手腕一翻,却是将明晃晃大刀直削向李广的头顶。
白光闪烁刹那,李广以为自己人头落地,眼看着一鬏连带簪冠的头发滚落地,好像那就是自己的头颅,齐刷刷的断发触到脖颈,好似热血喷洒。李广眼球一颠一颠的往上翻,歪身昏倒了过去。
人人心中咯噔一下。割发代首!
古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割发亦是相当残忍且具侮辱性的惩罚。李广参军不过挑开了裴夫人的发带,裴将军就割了对方的头发,太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