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国际风云

  陈悠十八、九岁学国际金融、国际贸易的时候,有幸见识过几位二十一、二岁就玩儿得一手好牌的师兄、师姐,真是点石成金、财富几何增长,一个月,一百万变三百万,三百万变九百万……牌桌上算点数还只是同门之间的数学竞技游戏,期货证券市场上判断是多是空绝不仅仅靠头脑、经验和运气。想带陈悠从国际金融入行的师父直接晒出团队业绩,抛出金钱钓饵问她:“想不想学?”

  陈悠反问师父:“您这算‘国字队’,还是算个体户?”

  师父被她逗笑了:“这十年,我掌舵,只赚不赔。行情好的时候,没往自己腰包里揣过一分不该得的钱;行情差的时候,不与民争利——那就是‘国字队’。下一个十年,舵在谁手,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换作旁人,但凡夹杂一星点儿私心杂念,咱就不敢打保票说他还叫‘国字队’了,是这个道理吧?”之前的徒弟,没有这么切中要害、直来直往的“愣头青”——这性格,他喜欢。他没告诉陈悠的是,十年间,为了实现自己“利国利民”的理想抱负,他挡了不少人的财路、阻了不少人的进项,更是全心打造优质高效“梦之团队”、不养吃白饭的闲人,拒绝过无数心怀鬼胎、企图混进队伍吃里扒外的眼线。那些利欲熏心、以权谋私、虎视眈眈的人,天天巴不得看他翻船,好来分一杯残羹。就连收过的徒弟,都难免出几个不成器的。

  陈悠翻看了近三十年的大盘行情和经济增长速度,想了很久,才摇着头回答:“我没想明白,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讲不讲一个‘义’字?想不明白,不敢学,怕‘有命赚,没命花’。”买空、卖空、套空,然后还能从中渔利,天上掉馅饼的速度快得违背民生常识——西方的“经济”全是骗子骗钱的把戏,真正的“经济”还是要回归中国文化的“经世济民”概念。被陈悠视为榜样的师兄、师姐纵有神乎其技的捞钱本事,却往往名下无车、无房,私人用度极其克制有限,浑身上下见不到名牌,不进出娱乐场所,只偶尔参加师父做东的同门聚餐,餐桌上也极少与旁人互动,低眉垂眼,礼数周到而疏远,存在感极低。就算陈悠存了心思去强行识记他们的样貌、声音、举止特征,待第二天就面目模糊了,更无从判断性格好恶——家里有做国际贸易的世叔伯曾教导陈悠“闷声发大财”首先要学习“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行事,但真正做得这么极致的,商场上真不多见。陈悠根据经验判断,他们在商务场合递出的名片也八成不是真名字,上面印的手机号码,如果打过去,九成九直接进入监听状态——这样的人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时刻扼住喉咙,有今天没明日。陈悠隐隐约约地也觉得自己“还只是个孩子”,花花世界,她也没玩儿够,不想过早地动脑子承担什么“经济民生”、“图谋长远”的责任——这届熊孩子,断奶都晚!

  师父看穿陈悠玩心犹重,并不强求,他只是极其严肃郑重地教导告诫:“钱是赚不完的。你永远记住,上到一个台阶儿,再多的钱,就只是数字了。更多的钱,就不归你使了,人也身不由己。”哪怕全天下的财富聚于一人之手,那人也只是个暂时的保管员罢了——道理人人都能想通,但事到临头,究竟几人参透?恐怕连陈悠的师父的师父也说不清。

  陈悠的国际贸易学习时期,早晨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调出跨屏显示的股市、基金大盘,原油、黄金、白银、塑料期货行情,中国银行人民币兑美元、欧元、英镑、日元、韩元外汇牌价。从头到脚一身国际名牌的女白领拿着一摞合同放到陈悠办公桌上,例行交付日常工作:“承兑交单合同五个,总额两百三十七万美元,你通知银行提前两天付汇,盯紧他们下午四点半之前把报文发出去,下午四点半通知外商客服找他们财务向银行对账,赶紧把承兑交单额度誊出来,后天订货抢量;另外两个延付三天,这几天钱紧,师兄卖货忙不过来,容他喘口气儿;这七个信用证合同做三十天押汇,往年同期汇率都降——抓紧走流程,传真给银行国际结算部,再打电话确认。这十一个合同报关单据赶紧审,背书盖章、做委托手续,通知快递十点之前务必取走,今天下午必须送达天津,让货代第一时间直奔海关,不许隔夜,时间紧,一分钱滞港费都不能有。这是外汇管理局要抽查的合同号儿,你把全套单据找出来给财务,让他们下午送过去。”全是火烧眉毛的急茬,女白领交托得有条不紊,不疾不徐。

  才说了一半,电脑屏幕上的网络浏览器发出收到新邮件的系统提醒,陈悠一眼扫完邮件正文,大意是货物代理通知,又遇到船务代理狮子大开口,请货主示下。打开邮件的附件才看了一行,办公桌上的座机铃声就追着响起,陈悠接起电话:“您好!……收到了,正在看。请您稍等一下——修洗箱费……二十三万六?他们要买新箱子吗?拿我们当肥羊……对方船公司有外国黑手党背景?——请您转告他们,我们是中国共产|党的公司!”陈悠的少女音倏然飙出凶悍气势,苗正根红谁怕谁?

  挂上电话,女白领继续嘱咐陈悠:“你下午盯着银行信用证中心,刚才查有三个单子,中国邮政快递已经开始派送了,我打了电话让他们收着赶紧走流程,分行机构调整以后效率越来越低,每单都比原来晚半天到一天,可外商不答应,海关更不答应——这批到货箱子多,滞岗费一天就好几万块钱没了;还有新开的几个信用证,让他们赶一赶,争取下午四点半之前一起把报文发了。”

  话没说完,办公桌上的座机再次响起。陈悠只说了两个字,“您好”,就被对方一阵抢白:“我半个月之前就把货款打给你们了!司机今天一大早去提货,到仓库一上午了,被堵门口,半天不放货!现在发Piao、Fa票没开!货、货见不着!合同签了跟没签一样,你们这什么作风?你们是黑社会吗?”一位气急败坏的客户。

  听到对方说“黑社会”,陈悠有点儿慌,“政治正确”千万马虎不得!

  “亲,您小点儿声,我们这是央企。Fa票月底财务统一开,不会晚于二十一号,我们肯定第一时间寄给您。仓库因为黄港暴雨,怕打湿货物、影响质量,才没敢放,确实不是有意拖延……您的心情我理解,”陈悠心说,这句保险代理人专业话术没白学,“谁提货都想快去快回,我们也一样,可货物一旦装车,货权完成转移,承担经济损失的就是您了,仓库这么安排,完全是对您负责。我们刚刚也确认了最新的天气预报,预计下午两点左右雨就小了,到时候肯定第一时间给您家司机放行装货,保证今天一定能提到货,请您再耐心等一等……我们跑不了,集团公司上面还有大集团和国资委,请您放心。”

  等陈悠安抚好客户,女白领继续说:“师父一会儿带我打上门儿去找外商代表谈二次结算。美元汇率一直升,让他们每吨再给降十块。估计中午吃饭赶不及、外面解决,但是,你得想着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跟师兄念叨念叨,沙特的货,船期太没谱儿,资金占用周期长,动不动就六十天、九十天,别人家的最快十天、最慢四十五天也到了,信用证保证金比例再低,压多了也影响资金周转率,让他多合计;还有中东伊朗以色列那边,银行北京分行经理透露风声提醒咱们,国际警察准备搞事情,又作妖闹经济、贸易封锁,留神到时候付汇交货出问题,信用评价降级影响全线交易。师兄有时候……”

  “背后又说我什么呢?”说曹操、曹操到,国际贸易部门的大师兄幽灵般现身,“招你惹你了?我好歹是你师兄,您这么干,打算篡党夺权啊?”

  女白领一副“正等你自投罗网”的表情,对着师兄讲起话来毫不客气:“来得正好!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明儿上午十点半之前,最迟下午四点半,银行付汇,都是必须付出去,押无可押、延无可延的,三笔三百多万,四笔两百多万,还有两笔一百万左右的,总共不到两千五百万,部门账上现在只有四百五十三万,您自己看着办。”

  师兄原本一脸威武严厉的表情顿时垮了一半,插科打诨变着法儿轻描淡写过去:“合着明儿早上一睁眼又欠银行几千万呗?实在不行,咱们打借条从总公司账上拆点儿?按银行利率还呗。”

  “您趁早别打这算盘!”女白领兜头泼下一桶满是冰块的冷水,“企划发展部跟天津那儿违规参与民间融资借贷,前前后后捣腾出去四、五千万,逾期都让人告法院去了;原料部跟柬埔寨那儿木薯生意弄没了三百万美元的国家外汇,国内又跟河北闹了个两千万的官司——纪委盯上了正查得紧,大集团资金池天天风控卡着——咱们少掺和他们的烂账。还有辽东钱总那儿,去年效益好,结果头脑发热,被人忽悠着连本带利从塑化行业跨界转型房地产,买的第一块儿地就让人坑了,本想着盖别墅区,结果地基根本打不下去,一停工,资金链就断了,今年整个部门团灭。”国际经济战争硝烟弥乱,国内不肖之辈浑水摸鱼。

  师兄彻底怂了下去:“得,我赶紧卖货去了。陈儿,你不忙的时候帮我抽空儿把山东王总上个月订货的进口成本加千分之八代理费算一下,苍蝇肉也是肉,让他们赶紧打款。还有昨儿法国、日本、韩国新订货的那几个合同,你催那三家公司的客服让他们快点儿把电子版发过来,收到之后第一时间上传网络办公平台,让领导审批、给外商回签,顺便给陕西周总传真一份儿,连咱们委托代理合同一起,让他先把信用证保证金打过来。我一会儿就催江苏吕总把前天货款结了,下午再找人订点儿新货、打点儿定金。其他客户,我都让他们必须现金结算,先打款、后提货。”

  陈悠知道师兄最忙,但忙归忙,该催的她也决不能放过,跟着师姐加油添醋:“师兄,您昨天实际卖货的销售合同跟出库单还没整理出来让我备份、销库存、登记开票信息;不含预售的总库存表,您也还没做,仓库那边催了,他们要例行盘点;这个月新增的二十五个客户,他们的基本信息、联络方式您也还没发给我核实信用资质、风险评估;还有综合办公室通知,大集团表彰青年优秀工作者的报送材料,您得自己写,明天上午交——您要是忙不过来,可以先写份提纲,我帮您完善。”

  被两位师妹一催再催的师兄,听了只想撂挑子:“什么师兄、总经理,我就是一孙子!——结婚之前跟我媳妇吹牛说分分钟几百万,结婚之后我媳妇说了,原以为你分分钟赚几百万,没想到是分分钟欠银行几百万。”

  陈悠见过太多老板,每天早上起床一睁眼,就欠员工几百万工资、欠银行几千万,日复一日,刹不了车——这就是大部分“有钱人”的常态。外人看重风风火火的钱来钱往,而陈悠出于法律专业的直觉,对号称国际商法“活化石”的英文合同范本更感兴趣。

  陈悠一直记得带自己入行国际贸易的师父,她看出陈悠入行的目的不在于赚到多少钱,而在于学习如何赚到钱、并且要“可持续”,索性一语道破:“传说中‘富过六代’的家族企业,最厉害的不是投资战略、选择项目的眼光,而是‘控制’——财务部门的控制,这是他们最核心的。”

  每一次,陈悠晚上结束加班之后,都喜欢在电梯间里一边等电梯,一边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窗外。无论是建筑高度,还是人员机构组成,都堪称傲视群雄的摩天大楼,是一座城市的地标。楼下,堤岸上的霓虹灯与水中倒影辉映,立交桥上过往车辆尾灯排成长龙,远处有若隐若现的山脊。陈悠知道,凭借人脉起点和自身实力,站在这个位置的自己,是本就人数零星的行业龙头团队里最年轻的一员,本应有“天之骄女”的意气风发,却每每在以“天人视角”遥遥注视着“人间”的时候,感到心底渗出的难以忽视的“清冷”。这种心理上的冷,足以渗透周遭、冻结空气,自然逃不过师父的法眼,她第一次察觉,就问了陈悠:“看什么呢?”

  “都说这儿上风上水,我却觉得‘高处不胜寒’,不真实。看着那些车灯、路灯、波光粼粼的倒影,真美,让我有一种,”陈悠直言不讳,不知悲从何来,她觉得自己可笑,“想直接跳下去的冲动——我知道,身处其中,未必美。”从来都是距离产生美,真的近在眼前了,就知一切皆为镜花水月,痴恋嗔贪无益。陈悠怀疑这是自己最近工作压力大、过度紧张,营养素缺乏的症状。

  然而,陈悠的直觉和预感,就是精准得不可思议——风光无限的顶峰,往往危机暗伏。她的师父也相信,冥冥中,自有一种特殊的信息传递方式在知会着陈悠,稚嫩的面孔下仿佛藏了一个饱经风霜的苍老灵魂,物换星移,久别重逢。她总嫌陈悠太过单纯善良,即使看过诸多刑事案例,也从未认真贯彻过鲁迅先生的“不惮”之论,其实陈悠完全可以有更狠辣的一面让自己少受伤……但那就不是今天的陈悠了。她无从劝勉,只又给出一条经验:“不是什么事情、什么人,都能教的。”

  有些是教不会,有些是不可教。很多年以后,陈悠才明白——足够优秀,不够强大,是会招来灾祸的。

  危机迫近的时候,陈悠习惯尽可能多地处理掉家中与自己生活痕迹有关的东西,比如画过的画、写过的字、喜欢的玩具、不常穿的衣物,以及带有自己影像的照片……怕“睹物思人”这个词在自己离开之后,仍然刺痛生者心扉。她还在电视新闻里宣传提倡海葬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对父母说起“我活着的时候吃了不少海鲜,以后也海葬,还给它们”。出任务前的遗书,对她来说,不需要——事关重大,留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招致祸患——多余。她每次都仅凭口述留下六个字,遭遇不测才由同事转达给家人,“火化,海葬。谢谢!”——如果还有尸体的话。再多一个字,就不是她了。她相信,家人会懂。

  陈悠祖父家原本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解放前,整个城市的粮店、首饰铺都是这一个姓氏、一个家族打理的,老辈们觉悟高,一早就冒着极大的风险,做了中|共地下党;外公则是在山里打游击的“红小鬼”。陈悠相信,自己骨子里的“不安分”,是家传的。他们这种家庭,娶错媳妇、嫁错郎,上错贼船、入错行,最后落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不是没有过。言谈行事不仅关系个人荣辱、家族名誉,更有可能影响一代人的信仰。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穷则独善其身”——循规蹈矩、默默无闻,“达则兼济天下”——道德楷模、功标青史。如果还有第三条,恐怕就得犯罪。

  人,最怕贪。一个“贪”字,从古到今,酿出多少祸事,无从计算。祖父用自己的见闻让陈悠引以为戒:清朝最后那好些年,内务府,管宫里挑费,就每年换窗户纸这一项,你知道花多少银子吗?油水大了去了……太后、皇帝、皇后、各级官员,明知道全是花账,眼瞪眼由着底下乱报,想管也管不了。

  历代王朝的覆灭、权力的坍塌,都免不了这般,盘根错节的贪腐,强弩之末,回天乏术,查禁不住,就只剩坐等亡国灭种。陈悠最烦户口本上印个“满族”就到处招摇撞骗、哄抬身价说自己是“天生贵族”的那一小撮儿人——亡国之裔,丧家之犬,何贵之有?再者说了,爱新觉罗最金贵的那一脉,早就在新中国开国领导人的关怀之下,匿了民族,改了姓氏,凭官方身份证件,没的吹嘘。

  郑薇薇也是皇城根儿土生土长的满族人,要真按族谱论,她算得上如假包换的镶白旗格格。可人家就从来不以贵族自居,更不自视高人一等。陈悠觉得这姐们儿比李亦然都靠谱儿。

第11章 国际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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