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柙虎樊熊 2

  张斓使劲眨了眨眼,才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她被带到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牢中, 地面泥泞而肮脏, 周围都是覆着苔藓的腐朽铁柱, 形成了一间间牢房。

  带着腥味的液体黏腻地爬过顶梁, 滴落在地上溅开一片潮湿。

  “唔——呃——”

  一声沙哑的嘶吼让张斓吓得一抖, 她紧紧攒着娘亲的衣袂,望着那个蜷缩在黑暗中的佝偻人形, 浑身都在颤抖。

  那人形伸出手握在铁柱上,手枯瘦得吓人, 好似骨头上覆了层干瘪的皮囊。他喉腔中咕噜地说着什么, 漏出的笑声阴阳怪气,阴冷而渗人。

  桑槿拍了拍她的背, 温柔安抚道:“别看。”

  说罢,她拉起张斓。左右两边都是牢房,两人顺着中间的过道, 快速向前走去,

  张斓被她拽着往前走, 眼中已经涌上一层蒙蒙水光, 声音中也带了些猫儿似的哭腔:

  “娘......娘,我好害怕, 我们回去好不好?”

  “求你了...”

  桑槿却是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是紧了紧女儿的手,轻声道:“斓儿再忍一下,马上要到了。”

  张斓只觉得娘亲不讲道理, 一阵委屈涌上心头,泪眼汪汪地点头。

  明明只是段很短的距离,张斓却觉得仿佛走了好几个时辰。她望着不远处牢房中关押的人,忽然松开桑槿的手,整个人扑了上去:

  “爹爹!!”

  牢房中蜷缩着的身形猛然一僵,从已经枯黑的柴草堆中抬起头。他望向那个握着栅栏,已然是满脸泪痕的稚嫩面孔,不可置信道:“子兰?”

  “爹爹,你怎么被关在这里?出什么事了吗?”她声音又急又害怕,望着对方那被划开无数道裂口的衣袍,似乎从缝隙窥见了凝固的黝黑血痕。

  “没......没事。”

  张恒咳了一声,缓缓地挪来牢房前,在女儿手上安抚似的拍了拍,道:“你怎么在这里?”

  张斓摇摇头,哭到说不出话来。

  桑槿也顾不得地面肮脏,她俯身跪坐在地上,将张斓拥入怀中,道:

  “恒郎。”

  温热的掌心覆上张恒的五指,桑槿道:

  “跟我走,好不好?”

  张恒望向妻子,相伴数十载,她依旧古雅而端庄,那朗若明星的眼眸温温润润地望着自己,似乎悠悠地沉了下来,凝成一片幽深的湖畔。

  “若我们未曾踏进这乱世,本该隐于山林粗茶淡饭。”

  烁光抚过枝叶,晃晃悠悠地落在眉梢。书生望着那颜如舜华,好似仙人般慵懒倚靠在树上的女子,脸霎时红透了。

  “斓儿可以平平安安地长大,我们可以相守白头。”

  书生激动地满脸通红,小心翼翼地搂着襁褓中的婴孩,如同捧着世上独一的珍宝。

  “恒郎,你......可曾后悔?”

  她想,若他后悔,那定是愿意和她离开的。她尊为仙灵之位,破开这小小牢房只能说是易如反掌。只要打点好行程,带上女儿,收拾好盘缠,那便是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

  天大地大,五湖四海,哪里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到时候找个僻静的小地方,就这样安静地渡过一生——

  “未曾悔过。”

  桑槿指尖微微颤抖着。

  张恒长叹一声,道:“寒窗十二载,殚诚毕虑、鞠躬尽瘁,唯有一愿。”

  一字一句,从那沙哑干涸的喉腔中溢出,混着汩汩热血将苍然白骨都一并点燃。

  “但愿圣贤德,物阜人熙、民和岁丰,无犬吠之警,无干戈之役。”

  “唯此痴愚念头,死不足惜。”

  张恒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张斓泪眼朦胧中,在那眼底望见了——

  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吵嚷喧闹、咒骂诉苦悄然散去,地牢中一时静寂无比,似乎都在屏息静听,听着他声音沙哑、絮絮念叨。

  “桑槿,你是个好姑娘。”

  他望向妻子,眉眼深情,一如冬日晨光煦煦:“我死后,你便带着子兰找个好人家,改嫁了吧。”

  。

  “好,很好。”

  “好一个清高傲骨,好一个死不足惜,你当真以为长跪苦谏、死于诏狱便能使那‘明君’顿悟?”桑槿厉声道,

  “固步自封,愚不可及!”

  “我负了你,阿槿。”张恒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艰难道,“若有来世,定不负......”

  桑槿猛地站起,拽着张斓也跟着一起站起,“我们走。”

  来生?不会有了。

  世间本就没有一个名唤桑槿的女子,也再没有阿槿可以唤你一声夫君——秦之说得对,本就是殊途陌路,还能有何奢望?

  她力气很大,张斓一边被拽得踉踉跄跄,一边用力地将她向后拖,“我不走!不走!”

  “你要上哪去,你要抛下爹爹吗?”张斓扯着嗓子喊道,拉着栅栏不肯走。她拼命摇着头,束好的长发都被甩得散开来,黏连在面颊中。

  “留下作甚?”桑槿头也不回地走着,笑声中掺杂着隐隐哭腔,“你爹爹让我们改嫁。呵,改嫁......”

  张斓还想喊些什么,口中却猛然灌入了风,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那个冷清的院落中。

  桑槿松开手,任由张斓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

  张斓吸吸鼻子,望着桑槿打开门进了屋子。她慢慢地爬起来,也跟着走进屋内。

  桑槿随手拿了个包袱,正在四处翻着东西。她把所有柜橱都打开,也不细看,不顾一切地往包袱中塞着东西。

  她动作太大,将书案上不少笔墨纸砚都带了下来,砸在地上摔碎了不少。

  碎裂声响在耳畔,桑槿却恍若未闻,好似摔碎的只是什么不值钱的物什一样。

  张斓站在门口,不哭也不喊,怯怯地开口:“娘?”

  桑槿动作一顿,恍然大梦初醒。她放下手中的包袱,来到张斓身前,为她抚开面上的碎发,勉强地笑笑:

  “斓儿,跟娘亲走可好?”桑槿再也忍不住,将女儿揽入怀中,语气哽咽,“娘带你走,我们回崖山去......”

  屋外风声瑟瑟,一只伶仃寒鸦落在干枯枝头,“哑哑”的叫了两声。

  张斓不知该说什么,无力地点了点头。

  。

  烛光渐弱,两人皆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张斓拿着自己整理好的小包袱,坐在石阶上等着桑槿出来。她望着暗沉的天色发呆,忽然觉得辽阔天地就剩下了自己孑然一人,孤单得很。

  桑槿推开门走了出来,便望见女儿坐在石阶上,怀中抱着个鼓鼓的包裹,头一下下点着,一副困倦的模样。

  “斓儿,”桑槿牵起张斓的手,“走吧。”

  两人走出张府,厚重的木门自身后砰然关上,张斓回头望着那“张府”的牌匾,忽然道:“娘,我们带上那个可以吗?”

  桑槿回头,便望见那遒劲有力“张府”二字,她点点头,纤长的五指在空中划了道线,那匾额便失了力般坠落在地,边缘被砸的粉碎。

  桑槿站在原地未动,张斓冲上前去,把那黏附在木板上的纸张小心翼翼地扒了下来。她将那题字卷成一个小筒状,揣进怀中紧紧抱着。

  桑槿没有制备马车,两人游魂似的在街上走了一阵,茫然而不知目的。

  不多时,桑槿忽然俯身询问到:“斓儿,你可知将军府在何处?娘带你去找予安大将军可好?”

  “将军?”张斓有些疑惑,但还是听话地点了头。她望了眼周围的景色,拉着桑槿朝一个方向走去。

  。

  江雁秋正坐在树下饮酒。

  美酒甘甜而烈喉,入口却只余了无尽苦涩。她好似浑然不觉,就着满目疮痍,伴着寒风萧瑟,将心事皆灌入肠。

  紧缩的厚重木门忽被推开了一条细缝,一名身着甲胄的守卫侧身闪入。江雁秋冷笑一声,足间挑起红缨枪握着手中,翻身便将那长.枪冲着门口直直掷去。

  那锋寒枪.头呼啸而来,扎入木门几寸有余,还在犹自微微颤着,直将那守卫吓得心惊胆战。

  “怎么?禁足多日终于觉得——我这个将军还有些许用处?”江雁秋望抬眉望向门口,冷冷讽刺道:

  “已是强弩之末,还有何仗可打?”

  那守卫一言未发,他侧过身子,让身后的两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那妇人瑟缩着,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她眉眼低垂,衣着寒碜朴素,右手牵着个明眸皓齿的精致小姑娘。

  小姑娘怀中抱着个包袱,望见江雁秋后眼睛亮了亮,但那光转瞬而过,很快便黯淡了下去。

  守卫将两人送入后迅速出门,一刻钟也不愿多待。“咚”的一声,大门被严丝合缝地关紧。

  江雁秋不可置信地将手中的酒碗搁置在桌上,急忙起身迎上前去,道:“张夫人,你怎么来了?”

  桑槿轻叹一声,将之前作出的瑟缩样子收了,牵着女儿往里走。

  小姑娘看到她,喊了声“将军”。

  桑槿握着女儿的手,轻声道:“我将斓儿带过来,希望将军您能帮忙照料一下。”

  “自然无妨,”江雁秋一口应下,只是目光稍有犹豫,“只是我这将军府如今被牢牢困住,我也如同陷身囹圄,只怕——”

  桑槿摇摇头,道:“将军,不会太久的,我不多时便会回来将斓儿带走。”

  江雁秋终究还是将喉中的话语咽了下去,道:“好。”

  桑槿弯下腰,揉了揉女儿的头,温柔道:“子兰,你去屋内找些东西玩可好?”

  “——答应娘,不要出来。”

  张斓乖巧地点头,跑进屋子将门关上。桑槿望着江雁秋,缓缓道:

  “将军,今日是恒郎行刑之日。”

第62章 柙虎樊熊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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