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

  玄袍加身的男子携手寻常打扮而气质斐然的女子,穿行过漫漫长廊,寻馥郁桂花香气而往。二人各怀心事,去往御花园的一路,心事沉闷,未觉察分毫乏味。

  ·

  无独有偶。彼时,司马梓置身御花园飞檐石亭中,遥向玉湖隔岸淡目远眺。

  女子戴金冠、着华服宫装,身后静立两个素衣婢女,淡漠而清寒地,似是甘心没入瑟瑟秋景中。

  接连几道破空的闷响,未惊动眺望身姿的女子,却是引得她身后的宫婢交头接耳。

  少倾,一内侍怀揣拂尘慌张赶至石亭外,满是不合时宜的慌张模样,“娘娘,不好了!驸马爷与一位将军在园中动起手来了!”

  依照司马梓喜静的性子,本不欲过多牵扯宫闱之事,纵使她对外是皇后,但上有太后主持大局,再者,她一个空担名头的过路人,无意涉足后宫纷扰,不过……司马梓转过心思,反问了句:“宫苑中怎会有外臣?”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内侍埋低头,声音惊慌急切,“却是不知。说起来,小奴今日为娘娘取书时还见过一次,三品武将服饰,应该是同一人。”

  留恋书阁的三品武将?如此已然确定了是谁,“带路!”司马梓如是说着,已然迈下台阶,绕过俯首之人。小内侍俯首弯腰小跑跟上,再之后两个宫女稳步快行。

  ·

  由内侍指路,司马梓踏鹅卵石小路疾步而来,隔着假山怪石,将打斗情形收入眼中,余光瞥见圆拱门蓦然现身的明亮身影,脚下一紧。

  “娘娘?”内侍在旁小心询问。

  司马梓摇头不语。

  一行人就此止步,俱是忍不住将注意投向打斗那处。

  萧婧依出神一路,直到转进御花园的圆拱门,耳边忽闻极尽嘲笑与讽刺的男声,其言语之所及让她忍不住捏紧拳头不管不顾地冲上前。

  “墨将军武艺过人,何不在下月太后寿宴上舞剑助兴?”头戴紫金冠身着绛紫锦袍的男子自胶着中退开一步,负手而立,阴测测地笑起。眼见那人不言不语,之前又只是一味格挡而不出招,锦袍男子得寸进尺,闪身上前,一拳正中那人肩膀旧伤。

  剑舞博.彩,或许是低等侍卫求之不得的露脸机会,对三品将军而言,当众博.彩之事,却是极大的侮辱。

  伊墨暗自咬牙,将伤与辱混了咽下。对于所谓贵家公子的讥讽折辱漠然不理。水利万物而不争,这道理,出身平民的她自小就懂。

  她懂,她忍,有人却气不过忍不得。萧婧依循声而来,手敛于袖,捏紧一块碎银,隔空掷出,正中男子手腕。

  史岩吃痛,手上一抖,暗骂来人下手阴损,直中他手腕伤处,而偏头望来时,眼里的阴狠瞬间消绝,仿若文弱君子般,恭谨行礼,“臣参见贵妃娘娘。”

  “惜……”早在萧婧依现身后,伊墨疑惑凑近,方才站在她的角度,将女子投掷暗器的连贯动作不偏不倚地看个完全,伊墨上前,正诧异莫惜竟然通晓暗器功夫,进而疑惑起这人为何莽撞闯宫……伊墨还未来得及道出心中忧虑,又见那位不可一世的皇亲驸马摆出‘有眼不识泰山’的恭敬模样,就此一脸茫然地扎根原地。

  “他说什么?”伊墨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女子瞧,不敢置信地嚅嗫出口。

  “怎么?”史岩故意道破真相还装出一脸真切错愕无辜,“好心”重复了句:“墨将军,你眼前这位可是圣宠优渥的贵妃娘娘,莫不是将军不识娘娘真颜?”

  贵、妃、娘、娘?伊墨像未开蒙的痴儿般在心里默念这几字,继而嘴唇嗡动,陷入惊慌无助。

  “墨……”萧婧依暗恼自己莽撞现身她面前,此时真相告破,却顾不得那许多,缓步靠近她。

  伊墨愣在原地,定睛瞧着她,目光凌乱,未再有动作。

  “依儿。”自背后传出一道威严男声,萧婧依心下一沉,刹那间脑海清明。凌晟大步上前,双手揽过女子肩膀,颔首望与她,满目柔情,“连日奔波还如此贪玩,”抬头,睥睨四下,恍若无人般,对她好言低语:“妹夫既已在此,想来皇妹是回了她寝殿或是先行去了母后宫里,你整日盼楚儿回宫,去寻她吧。”

  萧婧依无言与他相对,眼底折射出的森寒锐利不加掩饰。

  伊墨后知后觉地回神来,默然跪倒在地参拜帝、妃。萧婧依侧头垂眸,直视于她,柔弱目光尽显。

  只那一瞥,萧婧依很快别开眼,知晓留在此必定更使她难堪,再者,她自身亦不愿与他一并现于她面前,顺着凌晟所说,黯然点头离开。

  远离她的每一步,竟如此艰难……萧婧依扯起沉重的嘴角,一步一痛,温血渐凉。

  今朝坦诚相见,便是她素来厌烦的往日如姐妹亲情般的相处,再难企及。

  ·

  伊墨僵着身子,逃跑似的离开。身为臣子真该庆幸,英明伟大的君王没有对她这个‘有眼不识泰山’多日私藏宠妃在府的罪臣发难。

  伊墨神情木然,浑浑噩噩晃回府,屏退众人,独自藏身在书房一角。

  由她敬爱的帝王金口,获悉她情同姐妹日夜陪伴的人的真实身份——萧婧依,当朝贵妃,萧家家主。

  震惊当场的并非她一人,还有那位心口不一的驸马。史岩对伊墨出手继而才确定,萧婧依便是萧家主人,更是那夜出手暗伤他并救下伊墨的人!

  凌晟对他们的反应潜意识里甚是满意,面上倒是温言劝诫一番“同朝为官当以和气为贵”之类的过场话,便大度放伊墨出宫,又言笑晏晏地领史岩直奔太后宫殿而去。

  凌晟今日志得意满,家宴上不由得多饮下几杯——挑明萧婧依身份,将她全心栓在身边;点拨史岩,使其多些忌惮;将萧家推到明面上,平衡几方势力;重中之重,是就此断绝她二人往来。

  他既当面点明萧婧依的身份,此后伊墨自不会更不敢纠缠于她,二人关系就此了断。少年皇帝心下轻快,满目喜色,话也多了些。

  御花园一幕全程观望的司马梓,是在伊墨离去后悄然退场的。她并未直接去太后宫中赴宴,反而先一步回宫,换了身素雅的浅色宫装,只因为那个人打扮的幻想就此湮灭。御花园的事与沈家无干,与她的算谋分毫无关,可事关伊墨,她努力地融入其中,努力地感同身受。瞟一眼对首漠然应对叽喳渣小公主的萧婧依,恍然萌生惺惺相惜的滋味。

  倒真是同样的遭遇——把藏在心头的那个人,伤了个体无完肤。

  ·

  伊墨魂不守舍的模样吓到了府中众人,同时,也吓坏了置身暗处的萧若水——她是被她家宫主派来照看将军府上下的人。

  伊墨紧锁房门,与世隔绝,自午后到夤夜,大半日闭门不见。萧若水无法,另辟蹊径潜入房中查探消息。

  “将军?”房中漆黑一片,适应过后,萧若水赫然睁眼四下寻觅,循着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摸到书架角落里的伊墨身边去。

  “将军……?”任她如何呼唤,那人全然不理,抱膝蜷在墙角,生气寥寥。

  萧若水叹气,就近坐下。

  ……

  沉寂许久。

  “你是她的人,来此作何?接替她监视我么?”寂静的房中,伊墨突然发声,沙哑的嗓音敲在耳畔平添几许森冷意。

  “将军……”萧若水哑然,伊墨已然想得通透,关于萧家与皇室,关于宫主与陛下……此中利害,不必她多言。但有一句却是她不得不辩解的:“是宫主派若水来府上相帮,并非圣意。”

  沉默再次蔓延。萧若水默然相伴,将窗外点滴声响——由万籁俱静到鸡鸣犬吠——通通收入耳。

  ·

  源于御花园的“偶遇”事件,这一夜宫内宫外心事难言的人多添了几位。

  翎羽殿大门紧闭,萧婧依和衣靠在床边,举目望月,漠然寂静。

  她的殿外寂静如初,朱红厚实的宫墙生生扛过了入夜时的君王之怒。

  ·

  宫苑深深,宫墙数仞,却是割不断思念。

  浅眠的人,更像是回眸过往重游一番……

  兵权,古来便被视为国之根基;手握兵权者,更为统治者忌惮。

  七年前的漠北大营,是被李胜将军牢牢掌控的。那时凌晟还是身受约束四面楚歌的太子;她萧婧依也不过是萧府后院不得宠的庶女;伊墨,只是初入军营、不起眼的小兵。

  春去秋来,半载之间,朝局与军营,近乎同时掀起风云。老皇帝一夕病重,太子.党扶摇直上。

  太子遵照皇帝口谕监理国事,一步步深入朝局,而他的臂膀,便是未来驸马背后的史家和历代皇帝的一道无形利刃——萧家。

  朝中那些老狐狸拉帮结伙分庭抗礼,为自己精挑细选的主子尽心尽力,诸多藩王党,表面对太子毕恭毕敬,却不知个中虚实早坦白在少年执政者的头脑里。

  凌晟对他接管而来的萧家甚是满意,而在一次宫外秘访中,终于得见彼时萧家老家主和他的一众子女。

  他对于那些极尽谄媚的虚假嘴脸厌恶至极,宴会上寻个不胜酒力的由头躲出去透气。

  是夜,月明星稀,而后花园湖心亭那惊为天人的所见,凌晟此生难忘。

  亭中一道孤影,月色朦胧,轻纱半掩,若隐若现,翩然清冷恍若天仙。

  他追溯而至,玉扇撩起轻纱,得见亭内美景——一年少女子端坐桌前,双手捧卷竹简认真注视,对生人搅扰恍若未闻。

  凌晟身为皇子,自小被立太子,走到哪不是众星捧月似的,何时受过这般冷落?忿然夹带好奇地,在女子对面径自坐下,打量起她。

  冰清玉洁,淡雅从容,实为不凡。

  这小女子无论相貌或气质,都不啻为仙子降世。

  凌晟第一次体会到为人吸引的无从和甘之如饴的欣喜。

  他兀自内心澎湃,对面的人倒是面色如常地换了卷竹简摊开默记。

  循着她的动作去瞧,他便陷入万分惊讶,拿过沾染点点清香的竹简,好奇地翻了翻,题文相符,确实是《孙膑兵法》,放下竹简,对她轻笑,“原来萧家三小姐喜欢兵书?”

  “萧家为皇家所有,萧家人本该如此,尽心竭力,为主分忧。”女子说这话时波澜不惊,神色淡淡。

  小太子一改沉稳,再次吃惊,这姑娘小小年纪,倒是语出惊人。然而细细品味,竟从其中觉出暗讽之意。

  他与她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于他而言是因缘邂逅,于她不过是恼事一桩。甚至在一次对答之后,她就怀抱竹简,匆匆行礼,迫切离去。

  他挽留无果,在原地怔怔望了半晌,回宫时端坐在轿中细想,才发觉自己失仪唐突了人家姑娘。小太子睡前还记挂着下次见面好生向她道歉,却不想,再去萧府时,正赶上她背着行囊男装出门,且看那架势是出远门。

  “你去哪儿?”他慌忙拦住她,毫无胸怀城府可言。

  “为主分忧。”彼时已知晓他身份,她嗤笑一声,执起缰绳翻身上马。

  马背上的人背倚初升朝阳,孤傲倔强,他仰视着那个女孩,默然奉为心中的朝暮。

  凌晟梦中,交替出现的尽是他二人年少初见与匆匆别离时的情形。

  他那时候多想斩钉截铁地对她疾驰的背影喊出一句承诺之言,可天家风度不许他胡闹如斯,只得静默眺望那远去的、被他记在心上为之欢喜着的人儿,由心底诉说那句呼唤,寂静无声。

  而在少年君王的心上人梦里,惦念的却与他所谓“缘分邂逅”“痴情别离”毫无干系。她梦里的,是与一俊秀少年驰骋在关外草原的明媚过往。

  即便过往,终将消散。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伊墨: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史岩: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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