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匪

  山顶愁雾浓重,女子独坐月下,缄默疏离。月纱盈透干练的身姿,淡薄恍若出世。

  景懿走到她身侧,盘膝而坐。伊墨未动,举目眺望,一瓷碗端到跟前。

  “多谢。”伊墨浅笑,正要拒绝,碗被人塞到掌心中。“入乡随俗,何不如尝尝我蜀地特色。”

  伊墨仰头,睥睨之意蓦然倾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何不同。”

  景懿盯了她半晌,轻轻笑起,“有一句话,出自我一介草莽之口,姑娘怕是不会信。”

  激将!伊墨斜瞥过去,挑了挑眉,满目傲然,“景兄说笑了,还请直言。”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景懿敛了笑,从腰际摸出皮质酒囊,拔出塞子,仰头隔空灌下一大口,回望她,滚过酒液的下颌和衣襟理也不理,“还有一句话,或许更适合你。”

  伊墨瞳孔一缩,眼神化作尖利的钩子,倒挂他身上。

  “将在外……”

  闻之大骇,她猛然起身,切齿握拳,如临大敌,“你到底是谁?!”

  “如你所见,草莽闲人。”他不动声色地又饮一口。

  伊墨将软剑取出。尖锐的剑鸣震慑耳畔,他扭回头,伸手搭上她紧绷的腕,轻轻下压,“你坐下,食不果腹还有力气打架?”她冷冷的目光比寒夜逼人,他清清嗓子,“你先坐。我细说与你。”

  “你是什么人?”伊墨的关注转移到景懿此人,沉声质问,“早知我身份,扣押官差滥用私刑、强取豪夺,搜刮民脂民膏,你的前情该去牢里说了!”

  他转回头去,视线扫过缥缈山间的星点灯火,声色消沉,“即便是十恶不赦的逆贼,官府老爷总也给过辩白的机会吧?”

  坦然相对倒是比她假想快上许多!伊墨冷哼,剑尖直指他喉咙,“占山为王为祸一方,欺压良善,这可是你的自白?”

  手上施力,侧转身子直面她和她的刃,景懿脸上挂回淡漠无谓的笑,“你若动手,与那些耀武扬威的假面蛀虫无甚不同。”

  伊墨死死盯着他,直到眼底生涩,缓平心事,原地坐下,指着他的剑并未放下,“我敬你心直坦荡。此中内情,还望告知。”

  这人不禁逗。她说他胸怀坦荡,他也看她是敢爱敢恨的耿直人,景懿举起酒囊,隔开她的剑,幽幽开口:“我这山寨兄弟,莫不是趟过牢狱跨过死生的。当日建这寨子,只为寻些志同道合之人,相互倚靠。”

  为匪为冦还讲求志同道合?荒谬。伊墨忍着怒意听他继续。

  他轻笑一声,不知是笑她质疑神情或许笑自己,“我知你背负逃兵恶名,你可知被遣返回乡的兵士心情?”

  遣人回乡,军队中并不少见,那些人必定是重伤在身难当重任的,不再适合战场,对他绕弯子流露不耐,伊墨敛眉逼视于他,“你的兄弟中有这样的?遭受冷眼,心生怨恨,就此聚集,占山为冦,与朝廷作对?”

  他沉默过,回望她,笑开,“你既问了,我便一一告知。被遣送回乡的并非我的兄弟。”伊墨心生讶异。而眼前的他脸颊绷紧,隐含怒意,眸底生寒。

  “是我。”

  她放下剑,直觉其中有隐情,静默直视于他。

  他仰头,发泄似地连吞几口,囊中羞涩,随手撇远。

  伊墨见识过他的身手胆量,若他效力军中,几年擢升为将无疑,爱才之心萌生,急着问:“你去往何处参军?”

  男子漠然,神情冷肃,“潼关。”

  惊愕之色溢于言表,“什么时候?”

  男子不屑地嗤笑,手撑在地,斜视天边,“回乡已有十年。”

  伊墨默然,她本当是将领识人不明,听他说是北境潼关,又当自己职责疏漏,没想到……

  十年前,北境军权集中在李胜将军手上。

  大帅……伊墨仰头,将疑惑投向夜空。

  相邻坐在山崖边,身侧男声缓缓道来:

  “承蒙母亲教导,我自小跟着义父习武,诗文懂得不多,向往武穆将军的事迹,求着娘在背后刺字,立志成为一代名将……十四那年,拜别义父与母亲,北上潼关。”

  本朝征兵令勒令必须是十六岁以上男子。她当兵那年,刚满十六。如此说来,景懿并非是朝廷征兵,而是自请入伍,太过年少,难怪大帅不收。

  淡淡瞥她一眼,瞧出她的所想,他轻哼,“若是直接推拒就罢了!看过我的路引,问过我的家事,前几日尽心抚慰,一夕间下令遣返!”他转过头来,压制许久,眼中忿恨难掩。

  伊墨听过他的故事,做不到感同身受,实实在在地迸发相近之意。而他缓过许久,一道子规夜啼划过,继续回忆回乡后的事。

  他母亲怒其不争,一夕病倒,赌气将他赶出家门。景懿心气难平,就在家门外的卧虎山招兵买马、安定下来……

  “我招的都是江湖失意人,干的是济世安民的事。”他冷冷地瞥他,毫不退步,“希望你并非是不察之人。”

  伊墨挑眉,嘴角浅浅浮起,“景兄还请明示。”

  ·

  萧婧依推拒了晚膳宴请,之前传了膳食到小院,等人退下,不禁嗤笑:晚膳还真是敷衍,一凉菜一热菜一粥一馒头,半点荤腥都没有。老狐狸终于耐不住露出奸诈秉性了。

  这饭怕是连刑部大牢的伙食都比不得!萧婧依忿忿将馒头撕开,确认无虞后扯下一口,眼底漫出冰寒,针对伊墨的人,她决不放过。

  米粥稀薄无味,皱起眉头撇下汤匙,即便是她在箫府后院不得宠的日子,吃得也比这好;之后去了北境,同为乔装的伊墨很快识明她的女儿身,私下勤加关照,将新发的精米细粮先塞给她……想起那人来,心底生出欢快,冰寒初融。

  唤人收拾过膳食,萧婧依靠窗发了会呆,早早吹熄了灯。

  一室静谧,浅薄流光堪堪入内。萧婧依在灯架边就近坐下,闭目细听,静等隐在云月之下的鬼魅现身。

  隐约耳闻百丈之外主街上打更人的锣鼓声。

  已是二更。萧婧依捏了拳,决定先行出手,悄然摸到柜边,翻找衬手的兵器。

  房子里空空荡荡,连根针都难寻。萧姑娘一怒之下,推倒几案,毁了个土里土气的花瓶摆件。

  “咣”的一声,很快淹没。耳边却不曾安静,萧婧依留意室外的动静,在窸窣脚步声逼近房门时,躲到桌椅的暗影后。

  她方才随手一推,尚且讲究力道方位。眼下,掩人耳目收到手中的,正是狭窄的瓶口。

  伊墨不懂暗器,寻一个衬手的权作武器就好,至于其他那些,可惜了。惜的不是赊在她手里,而是被满身铜臭算计的奸人相中摆进了家。

  据声音判断,门外的人在门口聚集,不多时便会有行动。

  下一瞬,房门应声敲响。

  萧婧依悄然转到另一侧桌椅后躲藏。

  门被敲几下,改为拍。萧婧依不耐地捏紧眉梢,她等的人这时候破门到访。

  一沓脚步声停滞在身后侧向,萧婧依轻轻悄悄从另一侧摸出,绕到来人身后,迅速出手,划伤一个,踢到一个。

  来人回身,交换个凶狠眼神,一齐冲过来。

  躲过一道道直取命脉的狠招,萧婧依泛起杀意,暗恨自己方才妇人之仁,杀人且刺杀朝廷命官,死两次都不够!心态变了,出招愈发凌厉,侧身躲过一人直扑面门的掌,就势转身,踢落身后人袭来的匕首,手上的破碎瓷器划过前者的颈子,足尖点地后翻到门口,躲过飞飚的血。

  萧婧依守了门,与另几个迎上来的黑衣人对峙,被踢倒的人摸了块儿光亮的碎瓷片掷来。萧婧依拿兵器一挡一推,正对门口的人痛呼一声倒下。

  前一个人恼羞成怒,提着拳头冲过来。萧婧依弯腰避过,反手将破碎瓷瓶敲在他背后。

  还有三个,迟迟疑疑畏惧上前。萧婧依拢过行装正要转身,一道冷箭斜斜捣入后心。

  身形一晃,咬牙拔出箭身,提起膝盖一顶,就此将之折断,箭尾还予送箭的人,握紧半截浸血的箭头,急着退几步,转身运轻功离去。

  “你去通知大人。我们快追!”黑衣人跟着,掩盖在浓云下。

  ·

  血腥气扑面而来。不似其它同伴的焦虑,马厩中有匹马连续喘着粗气,听得出来是兴奋,来自本性的战马对肃杀的兴奋。

  “胧月?”

  马欣喜地低鸣一声作为回应。

  “找到你了。”萧婧依恍恍惚惚地走到它跟前,隔着马厩摸它的头。

  就知道,胧月名字还是她起的,不会不认她。

  枣红大马不住拿头顶她的手,嗅到血腥的兴奋全被焦躁替代。

  “我没事。”萧婧依稳住乏力的身子,笑着解它的缰绳。

  夜色暗淡,混沌蔓延上头,力不从心。萧婧依一手隔开它,握紧箭身的手朝着木栏极快落下,扯出几分入木的箭头,转身贴到木栏上低低喘息。不用搭脉也该知道,箭身有毒,她中了招,总算找到了伊墨的马,看来,尚有一线生机……

  胧月轻踏出门,凑到她身边低声呜咽。

  “带我去找她。”萧婧依不知道伊墨去向,这时候,全靠胧月对伊墨气息的辨识。

  萧婧依勉力爬上马,俯身抱紧马脖子,心甘情愿地合起沉重的眼皮。

  ·

  景懿定睛望着伊墨,简言相告:“我这帮兄弟从未做过伪善之事。掳人上山,事出有因……”

  景懿向伊墨讲了此前西南边界的战乱,他们兄弟杀敌,被江湛反咬一口冠上匪寇之名的事。

  心下骇然,伊墨英眉倒竖,“为何不告,知州上面有知府,知府之上还有中央。”

  他压着怒意,眺望远方山峦,“从那之前,我娘都没见过我……出事之后,我安置了她老人家在山腰住下……好在建寨之时已有打算,只苦于没机会请她来。她本是渝州人,出了事,寒了心,才勉强同意出城住。”

  心下沉重,伊墨咬牙,猜出了他不愿启齿的往事。威逼利诱,呵!真真是一方父母官治理辖区的妙计!“那之后呢?”她倒不觉,出口声带了颤音。上战场会阎王尚未怕过,而今,耳闻险恶人性,畏惧到失声。

  “我还当江湛看不惯我如此江湖做法,本意泾渭分明各不干涉,今夏爆发洪灾,蜀地,多得是百姓流离,佳田被毁……难民涌入渝州是几天后的事,而我手下兄弟,就在那几天遇到件稀奇事……就在山下官道边竹林里,几个下山打听消息的兄弟捡到一马车货,几口箱子,里头好些稀罕物件。后来我们商议过,进城换钱接济受难百姓……”

  伊墨心头已有猜想,“那车货……”

  “是,我的人在当铺被扣下。是江湛那老头的毒计!”

  好一出关门打狗……伊墨拧眉追问,“后来如何?”

  “结下梁子!”景懿忿忿,侧目调笑她,“你面前的可是官府悬赏的劫狱杀人犯。”

  伊墨扯动嘴角,“那倒是巧。”同样是榜上有名。

  景懿起身,按了按酸麻的臂膀,轻叹一声,“关于你的事,改日再说,你身上有伤,尽早休息吧。”景懿想了想,从腰际摸出瓶药,塞进跟着起身的她的手中,“跌打药,前些日子委屈你了……我不过是想探探真假。”

  伊墨轻笑,“探我是军营的逃兵还是他江湛的细作?”

  景懿大笑,拍拍她的肩,“瞎说,你是我妹子。”

  景懿转身要走,伊墨在他背后大大方方道了声谢。

  对于江湛为人她已有了解,与他,景懿,莫名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念。无论与他此前如何,凭为人,景懿当得起她的谢。

  他朝身后挥了挥手。

  伊墨在一瞬间懂了笑泯恩仇的飒然,下山之前,特意走去一旁,半晌寻见孤零零的扁腹酒囊。

  ·

  胧月通晓人性,被血气萦绕着,警觉异常,疾行遛出客栈后门,沿着主街飞奔向城门去。

  “什么人?”城门即将下钥,深入打盹的官兵被愈发清晰的马蹄声惊醒。

  “不好,它冲过来了!”

  “停下!”靠墙跟抱着枪打瞌睡的一排守兵提枪摆出对敌架势。

  胧月一声长鸣,在城下几步外蓄力蹬地,一跃而起,再一落地,将城门与守兵甩在后面。

  “追不追?”

  “算了,一人而已,我们要留意的人,不是已经请去衙门喝茶了吗。”

  城门爆发一阵自鸣得意的笑。

  ·

  胧月一路疾行,赶到岔路口停顿之余,轻踏上山,在山腰的几处人家门外顿步,焦躁地在原地踱步。

  两女子从隔壁院门踏出,一路荡起少女的欢声笑语。

  胧月在原地嘶鸣一道,循声跑去。

  “婉姐姐,有人!”小榽拦到唐婉跟前,高举了马灯,蓦然惊喜,“是墨姐姐回来了!”

  胧月欣喜地回应着,转身将背上的人送上前。

  对视之后,她们两个惊喜上前,接过的昏迷的人却不是那个温和浅笑的熟悉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萧姑娘QAQ

官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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