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相认

　　我要向山举目，我的帮助从何而来？

　　我的帮助从造天地的耶和华而来——大卫王的上行之诗。

　　“那是我的姐姐。”她说。

　　“我看出来了。”

　　“嗯，就是这样。她今天来找我，和我说我……母亲的事情。”

　　“你不想见他们。”

　　“是的。我不想见他们所有人。以前的我已经死了。我要和过去断绝所有关系。就是这样。”说完她扶了扶自己的额头。她的脸色苍白，嘴唇的颜色变淡，是虚脱的表现。

　　“好的。”我抱住了她。没有继续问。

　　晚上，她尽量撑起一个放松的样子。

　　她和我开玩笑，倚在我的肩头，看电视。在外，她伪装成一个冷漠的律师，只靠理智来驱动。在内，她硬撑自己，让自己看来有点生活的气息，只是为了自己好过一点。我不敢去想她皮肤之下真实的自己。她经历过那么多羞辱和伤害，她的内心无时无刻都在流血。她不愿意让我触及最深处的那个她自己。她的本我肯定有巨大的阴暗的能量，这阴暗来自于她所接触的世界。

　　然后我玩《塞尔达传说：风之杖》，她在旁边看着，做我的教练，生怕我错过一个机关。

　　晚上，她倒头就睡，我也一样。然后半夜，她突然醒了。

　　我准备下床给她配药。

　　“我这次不是那个毛病。”她说，“你能陪我聊会儿吗？”

　　她讲到了她遇到那件糟糕的事情之后的经历。

　　在社区消息早就传开了。尽管媒体报道时没有提到姓名。她忍受不了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她姐姐带着她来到这里。远隔家乡几百公里。她改了个截然不同的名字。在这里没人认识她。

　　她永远恨她的母亲。

　　“从头到尾，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是付出代价的是我，受伤害的是我，被羞辱的是我。从此我在所有人眼里都不是一个正常人。我……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黑暗。我不能接受。”我摸着她的头发。她搂着我，“我这一生……都在掩盖我自己。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样的……我为什么一开始对你有好感，就是，因为你从来不异样看我……你知道吗。在你眼里，我从来不是……被玷污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当时的表现没有刻意的设计过。我没想到对她有这样的意义。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假如有上帝的话。我感谢祂把你赐给我。”

　　她亲了我。后来我们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们两个都休息。所以起的有点晚。

　　我起的比她早一些。我在读《但以理书》，思考里面所写的“公山羊”和亚历山大的关系。我听到了门铃声。我从监视器里看到她姐姐和一个戴眼镜的中老年女性的脸。那是她的母亲吗？

　　我手足无措的时候，她已经站在我旁边了。还穿着内衣。

　　“你先进卧室去，这不是你的事。”

　　我听从了她的请求。我在卧室里听到了外面的争吵声。

　　争吵到一半，我听到她姐姐问了问题。

　　“昨天的那个女人是谁？”

　　“我的伴侣，所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厉声回复到。那句话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所以你最后找了一个女人是吗？”一个年长不少的声音。

　　“是啊。你有意见吗？不好意思，就算有，我也不会听的。”她轻笑了一声，带着讽刺和轻蔑。

　　“我的宝贝。你不要……”年长者的声音突然软下来不少。

　　“你的宝贝早死了。”

　　我后来听到了啜泣声。

　　“你们走吧。”

　　然后是脚步声，还有关门的声音。

　　她叹了一口气。坐到了我身边。一言不发。

　　后来她告诉我，她母亲是来这里治疗眼疾的。她们已经十几年没有见面了。

　　我是她的伴侣。

　　我一直在回想这句话。我突然发觉有一点歉疚。我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家人朋友身边，介绍过她，提到过她，更别说她是我的女朋友了。

　　总的来说，那天的剩余部分是甜蜜的。各方面都是。入睡之前，她听我读了圣经。那是《以斯帖记》，读来时间也不长。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她读《雅歌》，那是我对求爱的启蒙。

　　然后我们脱下衣服，开始吻对方的身体。然后在赤诚相对之中入睡。

　　我终于第一次见到在法庭工作时的她。

　　我认识她一年多以前，我们教区遇到了一次诈骗案。这件事让我父亲脸上无光。

　　有一位妇女，自称自己女儿得了重病。说是白血病。她女儿当时的状况的确不好。我们教会的人纷纷给她捐款。没有人看诊断书。骗取的钱换算成美金有10万之多。

　　一开始有人疑惑，反而被人指责是动摇教会的爱心。最后她迟迟不带女儿去看病，很多人才感到不对劲。接下来她就消失了。我们才报了警。

　　一个月后才找到那个女人。她的女儿只不过是普通的肺炎。蒙骗了教会所有人。害的教会的信心和爱心冷淡了好一阵。

　　开庭审理的时候，我们到法庭去旁听。但是前一桩案子的庭审还没有完成。

　　我看到了她。穿着标准的女士西装。不得不说，工作起来很冷静，牙尖嘴利。态度很强硬，而且嘴角时常扬起挑衅轻蔑的一撇。我突然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说她冷酷，犀利。

　　但和我相处时，她是完全不同的。那个版本的她，最接近真实的她的版本，只属于我。戴着面具的她，属于法庭。

　　最后，他们的案子闭庭了。她离场前，看到了我、我的父亲，和我们教会的人。

　　她居然主动上前和我父亲问好。

　　“我上次就是给她打电话的。”我连忙说。之前那位太太也在。

　　“哦，哦，她啊。”我父亲点了点头，望向了她，“谢谢你上次的帮忙。主赐福你。”

　　“假如有法律问题，可以找我的。”她说。

　　庭审过程很乏味枯燥，被告人律师的嘴脸也是相当的难看。法官宣布闭庭。然后一周后出结果。

　　那个骗子被判三年有期徒刑。事情告一段落。我们教会之后要捐出善款，必须要出具完整凭证。没有凭证的话，教会就帮忙当事人去医院检查。我们怕被骗。我们的信心不足。也不怪教众，因为之前上帝的灵没有直接告诉我们事件的真相。

　　“都21世纪了，你们教会也太不小心了吧。”事后听完我的描述，她说。

　　“我总是以为我们教会的人都是善良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肮脏。我觉得你应该更清楚这点，毕竟你天天读你那本书。”她指的是圣经。

　　“信主的人和不信主的人不一样的。这是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接受了耶稣之后，就都是新造的人，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虽然有害群之马，虽然也会软弱，会降服于魔鬼手下。但是我们有一种感觉，是上帝放在我们内心的。要是事情不对，我们内心里就有一种无形的责备和提醒。但是当时并没有，所以我们不觉得是假的。”

　　“亲爱的，没有不一样。我不懂你们的什么‘感觉’，但是真的没有什么不同。我的客户很多都是基督教背景的。在我看来……他们和非基督教徒没有什么两样。要是说不一样之处的话，只是多了一块标榜的招牌罢了。”

　　“基督徒本来都是普通人。他们不能总能活出基督的生命。连我都没有活出来。”

　　“哪有多少人能有耶稣的生命呢？”

　　“不知道。一些圣徒有，一些传教士有。等耶稣回来后会解决这个问题。”

　　“但是两千多年了……”

　　“我知道，他还没回来。”

　　“对。”

　　“有一天会的。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神看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他会在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归来，他会审判全世界的善与恶，把正义与公平施加给全世界。”我不是在说服她，我是在说服我自己。这是我接受的教育。

　　又是一天的早晨。她出去办事，而我待在家里。

　　门铃声。

　　监视器里，是上次的那两个人。

　　律师庭审不能随便接电话。我只能自己做决定。

　　我把门开了。我当时就后悔了，可是后悔也没用了。

　　她们走了进来。年长的打量我半天。好像男女谈恋爱的时候，女方家长打量女生的男朋友一样。

　　我从冰箱里拿出点饮料，勉强招待她们。冰箱里东西不够了。

　　客人们一言不发。

　　最后，老妇人率先开了口。

　　“你和她是做那种事的？”

　　“是的。她是我的恋人。”我回答。我第一次在除她以外的人面前承认。我表面上很平静，内心感觉像是站在100层高楼上望着大地一样，我恐高，我也害怕承认自己。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从事基督教神学方面的……工作的。”我本来想搪塞，但是我不说实话，她的母亲和姐姐也会查到我的。那样更麻烦。

　　“你的教友知道吗？”

　　“并不知道。她的同事也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尽量不直视对方。

　　“你知道她的事吗？我是说她中学时期的事情。”

　　“我知道。”我说完这话，就看到她的母亲和姐姐大眼对小眼。

　　“那你知道她有病吗？”

　　“知道。”

　　“那你为什么选择和她……”

　　“当恋人。”

　　“是的。”

　　“因为她很温柔，很体贴……”我对她的感觉是言语无法形容的。我见到她就好像见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我的心。我感觉像是触电了一般。

　　“温柔？体贴？天啊。她和你提到过我吗？”老妇人的表情有点吃惊。我发现她的打扮很知性。

　　“提到过。”我说，“评价不高。”

　　“她一生生都不会是个正常人。你知道她以前一年自杀过5次吗。只是一年。她还经常做出一些极端的举动。”

　　“我知道她会虐待自己。”听到那番话，我心里刺痛，“我会帮她的。她已经和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好很多了。我相信她会越来越好的。”

　　“我想再问个问题。”

　　“请问。”

　　“你能劝劝她吗？她对外说她是孤儿院长大的。她已经……不认我了。也就她姐姐能和她说上话。”

　　“对不起。我又不了解你们。我真的没法和她说……”

　　“求求你了！”

　　她的母亲和姐姐和我诉说，她以前是一个很乖巧，很温柔的女孩子。是家里最乖的。出了那件事之后，性格大变。变得桀骜不驯。在这里毕业后，从来没有联系过家里。也就姐姐和她稍微有点来往。

　　“她既然想和过去断绝，那你们何必一定要她承认你们呢？”

　　“她可以用她现在的名字，可以自己独自过生活。我马上快瞎了，我就想好好和她说一次话。好好的和她消除一次误解。我毕竟是她的母亲！”

　　“什么误解？”

　　“有关她表哥的。这些你不大了解。真的。”

　　“那是什么？”

　　“她进过少年惩戒所。因为她捅了她表哥几刀。这个她没跟你说过吗？”

　　“什么？”

　　“当年她出的那件事。是因为她表哥欠别人的钱。被人追杀。然后那飞车党的要求把她带来看看。然后就……你知道的。然后因为她表哥也是被胁迫，于是没有判刑。过了一年多左右，她就拿着刀，把她表哥给捅成重伤。因为对她经历同情，她还没满16岁，所以法官就让她去少年惩戒所呆了有一年。因为是未成年人，档案保密。然后我们就让她离开家乡到这个城市。她到现在都恨我为她表哥说的那几句话。从这些里，你也能看出她是个很极端的人。她没和你说这些吗？”

　　“没有。”

　　“她后来可能不记得了。她说不记得她捅过人。不过她那段时间都是疯着的。”姐姐出来说了，“她也不记得她曾经生下过孩子。”

　　“孩子？”

　　“那个小孩很快就死了。没有活过一天。为什么生下那个小孩，是想留下给那些人判刑的DNA证据。”

　　“天啊。”我打了个寒颤。现实过于冷酷了。

　　“所以这一切你都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我顿了一下，使劲咬了一下嘴唇，“但是我还是爱她。”

　　“天啊。你真的让人吃惊。”她的姐姐摇了摇头，“所以不管怎么样，你依旧爱她吗？你不怕她有一天会伤害到你？”

　　“我还是爱她。但是对于你们的事我没办法。我不会提这些的，会触发她不好的回忆，对她的精神状态更不好。”我据理力争，我不知道他们说的话真实性集合，不过要是情况真的这么极端，我更不会触及那些可怖的点。

　　“那好吧，我谢谢你照顾她。你是个好人。”

　　而关于她的过往的我未知的部分，我没有恐惧。我更想守护她，我更想把她抱紧。我不想让她离开我哪怕一步。我只想像日常一样，我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然后亲吻上去。

　　我是个好人？我真的是个好人吗？我一直在想这句话，但是我确定，我所爱的她，不是坏人。

　　我在上帝面前是一个罪人，但是在她面前，我永远是她的守护者。

　　就算在沙漠之中，我也要赞美，就算在旷野中，我也相信道路必开。就算前路迷茫，就算前面是狂风巨浪，我会永远做她的避风港，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可以永远的在我身旁。

　　就算我们的感情最后结束，我也不会放弃对她的守护。